吳技術員和陳經理帶來的那份“戰略合作”草案，像一塊滋味複雜的老薑，含在曉燕嘴裡，辣乎乎的，暖烘烘的，卻又帶著股讓人不敢輕易下咽的衝勁兒。她沒敢獨斷，把草案的要點掰開揉碎了，在廠子裡幾個能拿主意的人中間，反複掂量了好幾回。沈技術員自然是眼熱那“技術升級”和“市場推廣”，覺得這是“林記”脫胎換骨的良機；幾個老師傅卻對那“排他性”和“品牌規範”心裡打鼓，怕步子邁得太大，閃了腰；李師傅照舊是蹲在牆角吧嗒旱煙，末了隻悶悶撂下一句：“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甭管啥合作，咱這點心的魂兒不能丟。”
正商量不出個所以然，廠門口卻忽然熱鬨起來。不是貨車，也不是熟客，是一輛半新的綠色吉普車，車身上還帶著沒拍打乾淨的塵土，一看就是跑了遠路。車上下來三個人，打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穿著灰色中山裝、梳著整齊背頭的中年乾部，麵容白淨，眼神裡帶著種慣常打量人的審視。他身後跟著兩個年輕人，像是秘書和司機。
門衛老趙趕緊迎上去詢問，那中年乾部從口袋裡掏出個工作證，遞了過去，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兒官腔：“我們是省城輕工局生產技術科的，我姓魏。聽說你們‘林記’最近搞得不錯，還跟南邊的貨棧搭上了線？局裡領導很關心，過來看看。”
省城輕工局？生產技術科？曉燕正在車間裡跟沈技術員琢磨那吊爐風門的事兒，聽到老趙氣喘籲籲地跑來報信，心裡先是咯噔一下，隨即又定了定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整理了一下衣衫，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魏科長，您好您好！歡迎領導來指導工作！”曉燕熱情地伸出手。
魏科長與她輕輕一握，目光卻已經越過她，掃向了廠院和車間，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林曉燕同誌是吧？不必客氣，我們就是下來看看，了解了解情況。”
曉燕引著三人往車間走。魏科長步子邁得不緊不慢，背著手，一路走，一路看，不時問上幾句。
“這廠房，有些年頭了吧？”
“機器設備，更新換代跟不跟得上？”
“聽說你們搞了個什麼……生產工藝規範？還上了省報？”
他問得細，卻又不像是真正關心技術細節，更像是在摸“林記”的家底和動向。曉燕一邊答著，心裡一邊飛快地轉著念頭。這魏科長突然造訪，絕不會是簡單的“看看”。
進了車間，魏科長的目光在那口粗陶缸和改造過的吊爐上停留了片刻，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保持傳統特色，很好。但也要注意跟上時代步伐嘛。”
轉到辦公室，曉燕請幾人坐下，倒了水。魏科長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卻沒喝，抬眼看向曉燕，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林曉燕同誌，你們‘林記’作為咱們省有潛力的老字號企業，局裡一直是關注的。這次聽說你們和‘南北貨棧’這樣的單位建立了聯係，打開了南方市場，這是好事，說明你們的改革探索是有成效的。”
他話鋒一轉，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了敲：“不過，和外部資本合作，尤其是跨區域的合作，牽扯麵廣，政策性強，一定要慎重。要確保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要維護好咱們本地老字號的品牌價值和獨立性。可不能光顧著眼前利益，把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輕易就交出去了。”
這話，聽著是關懷和提醒，可那“國有資產”、“品牌價值”、“獨立性”幾個詞，像幾根無形的線，一下子牽動了曉燕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她連忙表態：“魏科長，您放心！俺們跟‘南北貨棧’的合作，眼下還隻是供貨，俺們也一直繃著這根弦，絕不會做對不起‘林記’這塊牌子的事！”
“有這個覺悟就好。”魏科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現在國家鼓勵發展商品經濟，搞活企業，但前提是要規範，要有序。你們‘林記’底子薄，經驗少，跟南邊那些大公司打交道，要多留個心眼。有什麼困難，或者對方提出了什麼不合規矩的要求，要及時向局裡反映，組織上會給你們把關的。”
他又詢問了一些廠裡的生產經營情況，職工待遇，以及未來的發展設想。曉燕都一一謹慎地回答了。臨走前，魏科長站起身，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對曉燕說：“對了，過段時間，省裡可能要組織一個‘老字號創新發展交流會’，到時候，你們‘林記’也可以準備準備，把你們的經驗和做法，拿出來跟大家分享分享嘛。這也是一個展示的機會。”
送走了魏科長一行，曉燕站在廠門口，望著那吉普車卷起的塵土，心裡像是壓了塊石頭。這省城輕工局的領導，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來“關心”，話裡話外，透著股耐人尋味的意味。是真心實意的扶持？還是另有所圖的“提醒”？抑或是，有人在他耳邊吹了什麼風？
她想起高文遠那精明的笑容，想起陳經理那份“戰略合作”草案，再結合魏科長這番“敲打”，隻覺得眼前這局麵，愈發錯綜複雜起來。
“曉燕姐，這魏科長……啥意思啊？”方芸湊過來，小聲問道，臉上帶著擔憂。
曉燕搖了搖頭，沒說話。她抬頭看了看天，春日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卻覺得有些發冷。這企業要發展，光有點好手藝，看來是遠遠不夠了。這來自四麵八方、有形無形的力量，都在試圖影響“林記”這艘剛剛啟航的小船的方向。
正當她心緒紛亂之際，廠裡的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庫管老趙跑過去接起，聽了兩句，臉色一變，捂著話筒朝曉燕喊道：“曉燕！省城鋪子來的電話，說……說有人找茬！”
省城鋪子？有人找茬？
曉燕的心猛地一沉，也顧不上琢磨魏科長的來意了，抓起外套就往外走。這省城，果然是是非之地，一刻也不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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