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住的那個乾部休養所小院，曉燕不是頭一回來，可這次心境卻大不相同。暮色四合，院裡那幾盞老式路燈已然亮起，昏黃的光暈染在青磚地上，平添幾分肅穆。她特意換了身壓箱底的、料子最好的深藍色列寧裝，頭發也抿得一絲不亂，可站在那扇虛掩的朱紅木門前，手心還是忍不住沁出了汗。手裡拎著的，是精心準備的幾樣“桂香齋”招牌點心，裝在嶄新的點心匣子裡。
開門的是何老家的保姆，笑著將她引了進去。客廳裡已是燈火通明，沙發上坐著五六個人，除了何老，還有兩位頭發花白、氣質不凡的老者，以及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戴著眼鏡，斯文儒雅，女的穿著時興的羊毛衫，燙著卷發，頗有幾分派頭。顧知行竟然也在，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與何老低聲交談著，見曉燕進來，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小林來了！快進來，坐，坐！”何老見到曉燕，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招呼她過去，又向在座的幾位介紹，“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林曉燕同誌，‘桂香齋’現在的當家人，彆看她年輕，手藝和這股子闖勁兒，可不簡單！”
那幾位客人都微笑著看向曉燕，目光裡帶著審視與好奇。曉燕連忙上前，微微躬身問好，將點心匣子遞給何老：“何老，俺帶了點自己做的點心，您和各位領導嘗嘗，不成敬意。”
“哎呦，好好好！正好，大家都嘗嘗咱們省城老字號的手藝！”何老笑著接過，讓保姆拿去切開裝盤。
曉燕在顧知行旁邊的空椅子坐下，隻覺得脊背繃得筆直，手腳都有些不知該往哪裡放。這客廳裡的擺設，談話的氛圍，甚至空氣中淡淡的茶香和煙味，都與她平日裡所處的環境截然不同。她像一隻誤入鶴群的土雞，渾身不自在。
何老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謹，主動將話題引到了她身上，問了些鋪子重新開張後的情況，顧客反響如何，有沒有什麼新的困難。曉燕一一謹慎地回答了，語氣恭敬，卻也不敢多說，生怕言多必失。
點心端上來後，氣氛活絡了些。那對中年夫婦中的丈夫，姓李，是省社科院的研究員，對“桂香齋”的曆史很感興趣，問了曉燕不少關於馮家和點心工藝的問題。曉燕打起精神，揀自己知道的，儘量清晰地回答。那位李研究員聽得頻頻點頭，偶爾還和旁邊的何老交換個眼神。
另一位白發老者，姓李的老者，話不多，隻是默默品嘗著點心，尤其是對那“金絲蜜棗”，反複端詳，細嚼慢咽，末了，才對何老緩緩說了一句：“老何，這味道……確實有幾分馮家當年的意思了。不容易。”
何老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就在這時，那位燙著卷發的李夫人，用紙巾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笑著開口，聲音清脆，卻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探究意味：“林老板年紀輕輕，就能擔起這麼重的擔子，真是了不起。我聽說，前陣子鋪子還遇到了些麻煩？好像……還牽扯到什麼恐嚇信、縱火之類的？怪嚇人的。現在這社會風氣，是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她這話看似關心，實則精準地戳中了曉燕最不願在人前提起的傷疤。曉燕的臉頰微微發熱，手指蜷縮了一下，含糊地應道：“嗯……是遇到點事，多虧了何老和各位領導關心，都……都過去了。”
“過去了就好。”李夫人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氣，像是隨口問道，“我好像還聽說，那個找麻煩的，叫什麼……周啟明？他背後，是不是還有什麼人呐？不然，哪來那麼大膽子？”
這個問題極其敏感，瞬間讓客廳裡的空氣凝滯了幾分。連何老臉上的笑容都淡了些，目光似有似無地掃了李夫人一眼。
曉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這位李夫人是單純好奇，還是彆有用心。她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若如實說調查牽扯到了區裡的乾部，豈不是在背後非議？若不說，又顯得心虛。
正當她躊躇難言之際，顧知行適時地接過了話頭，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李夫人，具體的案情，公安機關還在深入調查，我們也不便過多猜測。相信組織上一定會查明真相，依法處理的。”
李夫人挑了挑眉，看了顧知行一眼，笑了笑，沒再追問，轉而聊起了彆的閒話。
曉燕暗暗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顧知行一眼。
這場家宴，就在這種表麵和諧、內裡暗流湧動的氛圍中進行著。曉燕始終像個局外人，大部分時間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被問到才簡單說幾句。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圈子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卻難以逾越的鴻溝。
宴席接近尾聲時，何老拍了拍曉燕的肩膀，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小林啊，今天你也看到了，很多老同誌，對你，對‘桂香齋’的恢複和發展，都是很關心，很支持的。以後啊，要大膽地乾！有什麼想法，遇到什麼困難，隨時可以來找我。你這間小鋪子，不僅僅是做生意，更是承載著咱們地方傳統文化的傳承，意義重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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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轉向在座的其他人，語氣加重了幾分：“所以，我們這些老家夥，該支持的時候，一定要支持！要為我們自己的民族品牌，撐起一片天！”
眾人紛紛附和。
曉燕聽著這些話，心裡明白，從今晚起，她和她這間“桂香齋”，算是被正式推到了台前，綁上了何老這輛戰車。何老要的，不僅僅是一個聽話的棋子，更是一個能為他所倡導的理念“站台”的活生生的榜樣。
家宴散後，曉燕和顧知行一同離開。走在寂靜的休養所林蔭道上，晚風吹拂，帶著一絲涼意。
“曉燕，今天……感覺怎麼樣？”顧知行輕聲問道。
曉燕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顧同誌，俺……俺就像那點心匣子裡的蜜棗，看著光鮮，可到底是甜是苦，自個兒心裡清楚。”她抬起頭，望著被路燈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何老對俺有恩，俺記著。可這往後……俺這心裡，咋就這麼不踏實呢？”
顧知行歎了口氣，目光複雜：“我明白。踏入這個圈子，很多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了。不過眼下，有何老的庇護，周啟明那邊至少能消停一陣。走一步看一步吧，凡事……多留個心眼。”
將曉燕送到離鋪子不遠的巷口，顧知行便告辭了。曉燕獨自一人，慢慢往鋪子走去。遠遠地，她就看見“桂香齋”的招牌在黑夜裡散發著溫潤的光。那是她的心血，她的寄托，也是如今懸在她頭頂，不知是福是禍的“明燈”。
就在她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斜對過街角的陰影裡，似乎有個黑影一閃而過。她心裡猛地一緊，定睛看去，那裡卻空無一人，隻有夜風吹動著廢棄的報紙，發出沙沙的輕響。
是錯覺嗎？
曉燕的心跳驟然加快。她迅速打開門鎖，閃身進去，飛快地閂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著氣。
周啟明雖然暫時偃旗息鼓，但那條毒蛇，真的會就此甘心嗎？還有今晚家宴上那位李夫人意味深長的問話……這省城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究竟還隱藏著多少她看不見的暗流？
她看著櫃台裡那些在燈光下泛著誘人光澤的點心，第一次覺得，這間她拚死守護下來的鋪子，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而她，正被這漩渦一步步拖向未知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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