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家宴那晚之後，省城的天空似乎真的短暫放晴了些。“桂香齋”的生意漸漸回到了正軌，甚至因為之前那一番波折和何老隱形的“站台”，名氣反而比之前更響亮了些。周啟明那邊徹底沒了動靜，聽說他那個“振華貿易”被查得不輕，本人也深居簡出，像是冬眠的毒蛇，暫時收起了獠牙。
曉燕卻不敢有絲毫放鬆。那晚街角一閃而過的黑影，像一根細刺，始終紮在她心頭。她更加謹慎，每日裡除了打理鋪子，就是埋頭在後廚鑽研點心，儘量不與外界過多接觸。顧知行偶爾會來坐坐，帶來些外麵的消息，也提醒她近期省城招商引資力度很大，來了不少外商，讓她留心。
這天下午，鋪子裡沒什麼客人，曉燕正拿著小本子核算這個月的收支。門上的鈴鐺清脆一響，她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圍著絲巾、打扮極其時髦靚麗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這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皮膚白皙，眉眼精致，一頭烏黑的長發燙著時下最流行的大波浪，渾身散發著一種與省城格格不入的洋派氣息。
她進了店，也沒急著看點心，而是好奇地打量著店內的陳設，目光最後落在櫃台後曉燕的身上，嘴角勾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探究意味的微笑。
“請問，您就是林曉燕，林老板嗎？”她開口，是略帶粵語口音的普通話，聲音清脆悅耳。
“俺就是。”曉燕放下本子，心裡有些詫異，這女人一看就不是普通顧客。
“你好，林老板。”女人走上前，從精致的手袋裡取出一張名片，雙手遞了過來，“我姓沈，沈安妮，從香港來的。”
香港？又是一個香港來的？曉燕心裡咯噔一下，戒備心瞬間提起。她接過名片，上麵印著“安妮國際貿易公司總經理”的字樣，還有香港的地址電話。
“沈經理，您好。請問……有啥事嗎？”曉燕語氣客氣而疏離。
沈安妮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冷淡，笑容依舊明媚：“久聞‘桂香齋’大名，尤其是‘金絲蜜棗’，聽說是一絕。我這次來省城考察投資環境，特意過來看看，也想跟林老板交個朋友。”
又是投資？曉燕心裡冷笑，麵上卻不露聲色：“沈經理過獎了，俺們就是個小點心鋪子，當不起。”
“林老板太謙虛了。”沈安妮目光掃過玻璃櫃裡的點心，“老字號的價值，不在於鋪麵大小，在於曆史和文化的積澱。我們安妮公司，主要就是做傳統文化產品和特色食品的海外推廣。我覺得，‘桂香齋’非常有潛力。”
她頓了頓，看向曉燕，眼神真誠：“林老板，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把‘桂香齋’的點心，賣到香港，甚至東南亞去？我們可以合作。”
合作？海外推廣？這話聽起來，比之前韓淑珍和高文遠的說辭，似乎更“正經”一些，也更符合商業邏輯。但曉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隻是含糊地應道：“沈經理的好意俺心領了。不過俺這鋪子剛穩定下來，還沒想過那麼遠的事。”
沈安妮也不強求，笑了笑：“理解。合作是大事，確實需要慎重考慮。這樣吧，林老板，明天晚上，我在‘白雲賓館’有個小型的商務酒會，邀請了一些省城商界的朋友，不知道林老板肯不肯賞光，過來坐坐，也多認識些朋友，了解一下外麵的世界？”
她說著，又拿出一份製作精美的請柬，放在櫃台上。“就當是交個朋友，開闊下眼界。”
曉燕看著那封請柬，猶豫不決。去，怕又是鴻門宴；不去，似乎又顯得自己太過封閉，而且這沈安妮看起來比韓淑珍“正常”得多。
沈安妮仿佛看穿了她的顧慮，莞爾一笑：“林老板放心，就是普通的商務交流，絕無強迫之意。您要是不方便，也沒關係。”她說著，又從手袋裡拿出一個小巧的、包裝精致的盒子，“這是我從香港帶來的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希望林老板喜歡。”
她把禮物輕輕放在請柬旁，然後優雅地揮了揮手：“那我就不打擾林老板做生意了，先告辭。明天晚上，期待您的光臨。”
說完，她轉身，踩著高跟鞋，嫋嫋婷婷地走了出去，留下一陣淡淡的、好聞的香水味。
曉燕看著櫃台上的請柬和禮物，眉頭緊鎖。這個沈安妮，出現的時機太巧了，態度也過於友善，讓她心裡很不踏實。
晚上打烊後，她帶著請柬和禮物去找顧知行。顧知行拿著那張名片看了許久，又仔細問了沈安妮的樣貌談吐。
“安妮國際貿易公司……我沒聽說過。”顧知行沉吟道，“不過最近省城來的港商、外商確實很多。她的做派，倒像是正經商人。但……還是小心為上。”
他打開那個禮物盒子，裡麵是一條印著精致花紋的真絲絲巾，質地柔軟，花色雅致，一看就價值不菲。
“出手挺大方。”顧知行掂量著絲巾，“曉燕，明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她到底唱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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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曉燕依舊是那身最體麵的列寧裝，顧知行則穿著半舊的中山裝，兩人一同來到了“白雲賓館”。這還是曉燕第一次進這種涉外賓館，裡麵燈火輝煌，地毯厚實，空氣中飄著咖啡和食物的香氣，穿著西裝革履和時髦衣裙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低聲談笑，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而不適。
沈安妮一眼就看到了他們，熱情地迎了上來。她今晚換了一身寶藍色的連衣裙，更顯得明豔照人。她將曉燕和顧知行引薦給幾位看起來像是港商和本地乾部模樣的人，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應對得體。
酒會的氣氛輕鬆融洽，沈安妮似乎真的隻是單純介紹曉燕認識人，聊聊省城的投資環境和風土人情，並未提及任何具體的合作事宜。曉燕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
就在酒會接近尾聲，曉燕和顧知行準備告辭的時候，沈安妮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從手袋裡取出一個有些年頭的皮夾子，從裡麵小心翼翼抽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林老板，顧先生，你們看，”她將照片遞到曉燕麵前，臉上帶著一種懷念的神情，“這是我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也是大陸人，早年去了香港。她生前，最愛吃的就是家鄉的點心，尤其是類似‘金絲蜜棗’這種……看到林老板，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她。”
曉燕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舊式旗袍的年輕女子，麵容清秀，溫婉地笑著。當曉燕的目光觸及那女子的眉眼時，她的心臟猛地一縮，呼吸幾乎停滯！
這照片上的女子……這眉眼，這神態……竟然和馮青山留下的那張全家福裡，他母親的樣貌，有著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這怎麼可能？！韓淑珍是假的，難道這個沈安妮……？
曉燕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沈安妮。沈安妮正用一種複雜難言的目光看著她，那目光裡，有懷念，有探究，似乎……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水光？
“我母親……姓馮。”沈安妮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曉燕耳邊炸響，“她叫馮秀蘭。”
馮秀蘭？！馮青山的母親，叫韓秀娥！秀蘭，秀娥……隻差一個字！而且容貌如此相似！
曉燕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渾身發冷，腦子裡一片混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沈安妮，和馮家到底是什麼關係？她是另一個騙子？還是……真的？
顧知行也看出了照片的蹊蹺和曉燕的失態，他輕輕碰了碰曉燕的胳膊，對沈安妮客氣地說道：“沈經理，令堂和馮師傅家……還真是有些緣分。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告辭了。”
沈安妮也沒有挽留，隻是深深看了曉燕一眼，將照片收回皮夾，柔聲道：“好的，今天謝謝二位賞光。林老板，希望我們以後，還有機會多聊聊。”
回程的路上，曉燕一言不發，臉色蒼白。顧知行眉頭緊鎖，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搞糊塗了。
“曉燕，你先彆慌。”顧知行沉聲道，“照片可以做舊，故事可以編造。這個沈安妮，出現的太詭異了。我馬上通過關係，查查她這個‘安妮公司’和她本人的底細，還有她母親馮秀蘭的情況。”
曉燕機械地點了點頭，心裡卻翻江倒海。她想起了馮青山生前偶爾流露出的、對某個早年離家姐妹的模糊記憶，想起了那本冊子裡某些筆跡的細微不同……難道，馮家真的還有一支流落在外？
如果沈安妮是真的……那她接近自己，目的又是什麼？僅僅是為了合作，將點心賣到海外？
還是，這又是另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桂香齋”和那幾張秘方的陰謀的開端？
省城的夜色，似乎因為沈安妮和那張舊照片的出現，變得更加迷霧重重，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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