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燕那番擲地有聲的拒絕，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商業局內部激起了不小的漣漪，卻也很快被更大的權力漩渦所吞沒，表麵並未掀起驚濤駭浪。吳科長帶著考察組離開時那陰沉的臉色，預示著此事絕不會輕易了結。
果然，沒過兩天，一紙正式的《關於不予將“桂香齋”納入市重點扶持老字號品牌項目的通知》便送到了曉燕手中，理由冠冕堂皇——“經綜合評估，項目在核心技術獨特性、市場風險可控性及品牌法律權屬清晰度等方麵，暫未達到重點扶持標準”。
與此同時，之前那些若有若無的刁難，開始變得明目張膽起來。稅務所的人來得格外勤快，翻賬本查得吹毛求疵；街道衛生檢查的標準突然提高，雞蛋裡挑骨頭；甚至連門口允許擺放促銷桌的位置，也被重新劃定，生生堵住了半扇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有人在不遺餘力地給“桂香齋”穿小鞋，要把這間剛剛重新立起來的鋪子，再次按下去。
曉燕咬著牙硬扛著。鋪子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一些老顧客見風聲不對，來得也少了。但她依舊每日裡起早貪黑，點心做得更加用心，對僅有的客人服務更加周到。她不信，憑著真材實料和良心手藝，就活該被人如此作踐！
韓春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壓抑的氣氛，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隻是乾活更加賣力，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裡，時常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憂慮。
這天上午，天空陰沉沉的，像是憋著一場大雨。鋪子裡沒什麼客人，曉燕正低頭修補一個有點鬆動的櫃台合頁，門上的鈴鐺突然被粗暴地撞響。抬頭一看，隻見吳科長帶著區工商局和衛生局的五六個人，麵色冷峻地闖了進來，為首的工商局乾部手裡，赫然拿著一卷白色的封條！
“林曉燕！”吳科長這次連“同誌”都省了，語氣冰冷，“經過我們聯合檢查，你店存在嚴重的食品安全隱患和消防通道堵塞問題，且多次整改不到位！現根據相關規定，責令你店立即停業，限期整改！”
他手一揮，那工商局乾部就要上前貼封條。
“等等！”曉燕猛地站起身，攔在櫃台前，因為憤怒和激動，聲音有些發顫，“吳科長！你們憑什麼說俺有安全隱患？消防通道俺天天清理！衛生更是嚴格把關！你們這是汙蔑！”
“汙蔑？”吳科長嗤笑一聲，從隨行人員手裡拿過一份文件，“這是檢測報告！你們後廚操作台下方發現蟑螂糞便殘留！點心成品堆放不符合離地離牆要求！消防通道被雜物臨時占用！證據確鑿！你還敢抵賴？”
曉燕看著那份所謂的“檢測報告”，氣得渾身發抖。後廚她每日打掃得乾乾淨淨，怎麼可能有蟑螂糞便？那分明是栽贓！消防通道更是從未堆放雜物！
“你們……你們這是欲加之罪！”曉燕眼圈紅了，那是委屈和不甘的淚水。
“少廢話！執行公務！”吳科長不耐煩地命令道。
幾個工商局的人上前，就要強行推開曉燕貼封條。小梅嚇得尖叫一聲，韓春也死死抓住曉燕的衣角，小臉煞白。
就在這推搡拉扯、場麵即將失控之際，一個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住手！乾什麼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半舊灰色中山裝、頭發花白、麵容清臒的老者，在一個年輕秘書的陪同下，站在門口。老者目光銳利如鷹，掃過店內混亂的場景，不怒自威。
吳科長看到這位老者，臉色瞬間大變，剛才那副盛氣淩人的架勢瞬間消失無蹤，連忙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魏……魏主任！您……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被稱作魏主任的老者，正是省政策研究室的主任魏東明，雖不如何老那般位高權重，但在省裡也是頗有聲望、以正直敢言著稱的老乾部，據說與何老私交也不錯。
魏主任沒理會吳科長的殷勤，目光落在曉燕和那卷刺眼的封條上，眉頭緊鎖：“吳副科長，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的，帶著這麼多人來封店？有什麼嚴重問題，非要采取這麼激烈的措施？”
“魏主任，是……是這樣的，”吳科長額頭冒汗，支支吾吾地解釋，“我們接到舉報，聯合檢查，發現‘桂香齋’存在多項食品安全和消防隱患，責令整改無效，所以……”
“哦？都有哪些隱患？報告我看看。”魏主任伸出手。
吳科長趕緊將那份“檢測報告”遞過去，心裡卻七上八下。
魏主任接過報告，仔細看了幾眼，又抬眼看了看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後廚方向和暢通無阻的消防通道，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蟑螂糞便？雜物堵塞？吳副科長，你們這檢查……做得挺‘細致’啊。”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讓吳科長和他帶來的人都噤若寒蟬。
魏主任不再看他們，轉向曉燕，語氣緩和了些：“你就是林曉燕同誌吧？‘桂香齋’的事情，我有所耳聞。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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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燕沒想到這位素未謀麵的老領導會為自己說話，一時哽咽，不知該說什麼好。
魏主任又看向櫃台裡那些點心，拿起一塊“金絲蜜棗”端詳片刻，點了點頭：“嗯，品相不錯，有老馮家的樣子。”他放下點心，對吳科長等人擺了擺手，“行了，這裡沒你們的事了，都回去吧。封條也帶走。”
“魏主任，這……這不符合程序……”吳科長還想掙紮。
“程序？”魏主任目光一凜，“程序是讓你們為人民服務，不是讓你們用來刁難守法經營戶的！這件事，我會向你們局領導反映！現在，立刻離開！”
魏主任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吳科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不敢再多言，悻悻地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那卷沒來得及貼上的封條，像條喪家之犬的尾巴，耷拉在工商局乾部的手裡。
一場突如其來的封店危機，就這樣被魏主任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鋪子裡恢複了平靜，隻剩下曉燕、小梅、韓春，以及魏主任和他的秘書。
“林曉燕同誌，受委屈了。”魏主任看著曉燕，目光中帶著欣賞和一絲憐憫，“你的事情，老何何老）跟我提過。堅持手藝，守住根本，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在這省城立足，光有手藝和骨氣，有時候還不夠。”
曉燕感激地看著魏主任：“魏主任，今天多虧您了！謝謝您！”
魏主任擺了擺手：“不必謝我。我也是碰巧路過，看不慣有些人濫用職權。”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林曉燕同誌，你想過沒有？為什麼總有人盯著你這間小鋪子不放？僅僅是為了你那幾張點心方子嗎？”
曉燕心裡一動，想到了那本舊賬冊，想到了李老夫人，想到了吳科長背後的關係網。她隱約感覺到，魏主任似乎知道些什麼。
“俺……俺也不知道。”曉燕含糊道。
魏主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卻沒有點破，隻是意味深長地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有些陳年舊賬，牽扯的利益方，比你想的要多，要深。你一個人，扛不住的。”
他從秘書手裡接過一張名片，遞給曉燕：“這是我的聯係方式。以後如果再遇到今天這種不公正的待遇，可以直接找我。另外，關於‘桂香齋’未來的發展，如果你有興趣，我們也可以找個時間聊聊。或許，能有彆的路子。”
說完，魏主任不再多留，帶著秘書轉身離去。
曉燕捏著那張還帶著體溫的名片，看著魏主任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魏主任的出現，像一道劃破烏雲的陽光，暫時驅散了封店的陰霾，但他那番話，卻又像更濃的迷霧，籠罩在心頭。
他為什麼出手相助？他口中的“彆的路子”又是什麼？他和何老、和李老夫人那邊，又是什麼關係？
這省城的水，果然深不見底。每一個看似援手的人，背後似乎都藏著看不透的意圖和算計。
“桂香齋”的招牌暫時保住了，但曉燕知道，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而她手裡那本舊賬冊，就像一顆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引線，似乎已經握在了不同的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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