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迪引著眾人走下狹窄陡峭的木樓梯。每踏出一步,老舊的木板都會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重量。
地下室的空氣比上麵更加陰涼,帶著一股複雜的氣味——陳年布料儲藏日久後散發出的淡淡黴味、老木頭特有的沉香,還有若有若無的防蛀藥粉的澀味,幾種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屬於時光的氤氳。
當羅迪摸索著拉下牆壁上一根老舊的拉繩開關時,齒輪摩擦發出“哢噠”一聲輕響,一盞懸吊在低矮天花板上的白熾燈驟然亮起,昏黃的光線掙紮著驅散黑暗,卻也讓眼前的景象更添幾分朦朧與詭譎。
除了希爾雷格教授依舊麵無表情之外,其餘所有人——蘭德斯、拉格夫、戴麗——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地下室的麵積出乎意料地寬敞,甚至比上麵的客廳還要大上一些,但所有的空間幾乎都被塞得滿滿當當,毫無空隙。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形衣偶,足有數十個之多!它們形態各異,大小不一,整齊地排列著,仿佛濃縮了一個微縮的人類社會。
有的衣偶穿著華麗繁複、綴滿蕾絲與緞帶的宮廷禮服,裙擺蓬鬆,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赴一場奢華的舞會;有的則套著洗得發白、打著手工補丁的樸素農夫裝束,臉上甚至還被特意巧妙地勾勒出經年日曬的粗糙質感;有的戴著誇張的高頂禮帽,帽簷陰影遮擋住大半張臉龐;有的則光著腦袋,露出精心縫製出的發絲紋理。它們或站或坐,或倚牆而立,或三三兩兩簇擁在一起,姿態各異,卻又無一例外地保持著絕對的靜止。
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這些形態逼真、細節精湛,偏偏表情卻凝固呆板、眼神空洞的衣偶,仿佛組成了一個沉默的軍團,無聲地注視著這群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光線掠過它們毫無生氣的玻璃眼球,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它們嘴角那抹固定不變的、或微笑或嚴肅的弧度,在此情此景下,隻營造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和……令人脊背發涼的瘮人感。陰影在它們身後拖得很長,隨著燈光的輕微晃動而扭曲變形,仿佛擁有自主的生命。
“我的天……”戴麗下意識地倒抽一口冷氣,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身旁蘭德斯的手臂,身體微微後縮,試圖尋找一點依靠。她清澈的藍眼睛裡清晰地映出那些衣偶的影子,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本能驚懼,“這……這麼多……看著真的……真的有點嚇人。”她聲音微微發顫,感覺那些衣偶空洞的眼睛仿佛擁有某種詭異的聚焦能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在死死盯著自己,讓她皮膚表麵泛起一陣細小的疙瘩。
拉格夫的反應更為直接,他猛地一個激靈,感覺一股涼氣順著尾椎骨竄上後腦勺,讓他後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搓了搓胳膊上冒起的雞皮疙瘩,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乾:“羅……羅迪,你……你說的那個絕活,不會就是……就是這些人偶吧?”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在昏暗中若隱若現的身影,隻覺得頭皮發麻,“老……老天,這地方……這要是到了大晚上的,誰受得了啊?簡直……簡直就像那些恐怖故事裡描述的場景活過來了一樣!”他甚至開始懷疑陰影裡是否藏著更多東西。
蘭德斯也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掠過心頭,但他性格中的冷靜與探究精神很快壓過了最初的不適。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如同鷹隼般仔細掃過離他最近的幾個人偶,重點關注它們的關節連接處、內部的支撐結構以及製作工藝。他注意到這些人偶的關節並非簡單的球窩結構,而是呈現出一種更為精巧複雜的、類似精密機械的鉸接方式,手指部位更是精細得超乎想象,這絕非常規裁縫手藝所能達到的水平。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開始在他心中湧動。
麵對同伴們的驚懼反應,羅迪臉上非但沒有歉意,反而露出一絲神秘而孩子氣的得意笑容,碧綠的眼眸在昏黃光線下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彆急,彆被表象嚇到了,真正有意思的……這才要開始呢!”他語氣中帶著一種展示珍寶般的興奮。
他小心翼翼地穿過靜止的衣偶群,如同穿過一片沉默的森林,最終停在地下室中央一片相對空曠的區域。他轉過身,麵對著眾人,緩緩張開了雙手。他的手掌寬厚,手指卻異常修長而靈活,指節分明,此刻微微彎曲,擺出一個奇特而優雅的起手式。
在昏黃燈光下,眼尖的蘭德斯捕捉到羅迪指縫間似乎夾著某種極其細微的、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的寒芒,若非那瞬間極其微弱的反光,幾乎難以察覺。
是絲線?極細的金屬絲線!蘭德斯眼神一凝,他超常的動態視覺牢牢鎖定了那一閃而逝的細節。
就在眾人屏息凝神,心臟仿佛被無形之手攥緊之際,羅迪的十指驟然彈動起來!
那動作快得超乎想象,幾乎帶起了片片殘影!他的手指不再僅僅是手指,仿佛化作了十名最靈巧的舞者,在虛空中彈奏一首無聲卻迅疾到極致的樂章!每一次精準的彈動、細微的勾挑撥撚,都伴隨著極其微弱的、如同最優美的琴弦被精心撥動時發出的“錚”鳴,那聲音細微到需要極致的安靜才能勉強捕捉,卻又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鼓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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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嗖!
數點細微到極致的寒光在昏暗的光線中一閃即逝,如同夜空中最短暫的流星。緊接著,令人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了!
靠近羅迪左側的一個穿著褪色水手服、紮著兩根麻花辮假發的女性衣偶,原本低垂的頭顱毫無征兆地、帶著一種近乎靈異的輕盈感猛地抬了起來!它那雙空洞的玻璃眼球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原本僵硬垂落的手臂,以一種違背物理常識的、流暢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態抬起,手掌微曲,然後……它邁開了步子!
它的木質關節發出極其輕微的“哢噠”聲,像是古老的機關被重新啟動,但它的步伐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精準的韻律感,靈巧地、輕盈地繞開身邊幾個靜止不動的衣偶同伴,如同水中遊魚,開始在眾多靜止的衣偶之間穿梭滑行!
這還僅僅隻是開始!
還沒等眾人從第一個“活”過來的衣偶帶來的強烈視覺與心理衝擊中回過神,第二個、第三個衣偶仿佛被無數無形的、精準的絲線同時牽引,也相繼“蘇醒”!
一個穿著陳舊但剪裁合體黑色燕尾服、戴著單邊眼鏡的紳士衣偶,先是極其優雅地朝著眾人所在的方向欠身行了個撫胸禮,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隨即以一種輕快的華爾茲舞步加入了前行水手服衣偶的行列,步伐從容而富有節奏感。
另一個矮小的、穿著背帶褲和格子襯衫、臉上點綴著幾顆雀斑的孩童衣偶,則猛地蹦跳了一下,發出無聲而歡快的動靜,像隻靈活的小鹿般穿插於“大人”們之間,動作調皮而充滿生機。
蘇醒的漣漪轉眼間便以羅迪為中心擴散開來!
越來越多的衣偶被那幾乎看不見的絲線賦予了短暫的、“生命”般的活力!它們或獨自旋轉,裙擺或衣角相繼飛揚;或成雙結對地跳躍,動作默契得如同經過千百次排練;或相互行禮致意,姿態各異卻同樣充滿了詭異的儀式感。它們的動作由最初的、略帶些滯澀的僵硬,迅速變得協調、流暢,甚至……開始富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強烈的情感表達!喜悅、優雅、調皮、莊重……種種情緒竟通過那些僵硬的肢體和凝固的麵容奇異地傳遞出來!
在這間光線昏黃、空氣凝滯、堆滿了沉默而詭異人偶的幽閉地下室裡,一場絕對奇異的、完全無聲的、由數十個衣偶共同演繹的盛大舞會正在上演!雖然沒有音樂伴奏,隻有衣偶關節精密摩擦發出的輕微“哢噠”聲和絲線極速破空帶來的微弱“嘶嘶”聲交織成背景音,但這死寂中的動態反而更增添了一種超現實的、令人心神震顫的魔幻感。衣偶們那些僵硬的臉龐在舞動帶來的變幻光影下,似乎也產生了微妙的表情變化,仿佛真的沉浸在了這場盛大舞蹈的喜悅與狂熱之中。頭頂那盞孤燈將它們舞動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斑駁潮濕的牆壁上,那些影子被拉長、扭曲、瘋狂地交織纏繞在一起,如同傳說中群魔的亂舞,卻又在極致的混亂中呈現出一種詭異而驚人的和諧與韻律。
蘭德斯、拉格夫、戴麗,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心神徹底被這不可思議的景象所奪,完全沉浸其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甚至忘記了呼吸。拉格夫甚至徹底忘記了之前充斥內心的恐懼,嘴巴張得老大,足足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睛裡隻剩下震撼與難以置信。戴麗眼中最初的驚懼早已被純粹的驚歎和藝術層麵的著迷所取代,她緊緊盯著那些衣偶每一個精妙絕倫、遠超常人想象的動作細節,仿佛在觀摩一門失傳已久、精妙入微的至高藝術,試圖理解其背後匪夷所思的控製原理。蘭德斯的瞳孔微微收縮,目光灼灼,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緊緊鎖定羅迪那如同穿花蝴蝶般瘋狂舞動、帶起道道殘影的十指,試圖捕捉那無形操控的軌跡、力量的精細傳遞以及那幾近非人的肌肉控製能力。他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極其細微的能量波動,那並非純粹的精神力,也非氣勁,而是某種更為精巧的、將能量、物質、技巧完美結合的應用。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隨著羅迪舞動的十指猛地向掌心一收,做了一個乾淨利落的截停手勢,所有正舞動得“酣暢淋漓”的衣偶仿佛在同一瞬間被抽走了支撐其活動的靈魂!
它們的動作戛然而止。
一切生機與活力瞬間褪去。
流暢的舞蹈姿態在空中凝固,它們重新變回了最初那一動不動、僵硬沉默的模特,定格在最後那一刹那的姿態上,如同被施了瞬間石化的魔法。前一秒還極動盈滿的空間,下一秒陷入了絕對的靜寂。
地下室裡,隻剩下眾人壓抑後猛然釋放的、有些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頭頂白熾燈燈絲因電流通過而發出的微弱“嗡嗡”聲。那強烈的動靜對比,讓寂靜顯得愈發深沉。
“啪啪啪……”
短暫的、近乎窒息的沉寂之後,是拉格夫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幾乎是跳著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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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羅迪!我的天!神乎其技!簡直神乎其技啊!”他衝上前,用力地拍著羅迪的肩膀,力道大得差點把略顯瘦弱的羅迪拍個趔趄,“你這手指頭是怎麼長的?是借來的嗎?還是裝了啥秘密機關?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我差點以為它們都活過來了!”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語無倫次。
戴麗也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依舊急促的心跳,走上前由衷地讚歎,她的目光依舊流連在那些靜止的衣偶上:“不可思議……這簡直是對力量、角度、時機精妙掌控的巔峰體現!每一個動作的起承轉合都需要毫厘不差的精準度!羅迪,你在這方麵擁有的……是足以令人驚歎的天賦!”她的評價更偏向於技術分析,但語氣中的震撼絲毫不遜於拉格夫。
蘭德斯也走上前,臉上帶著欣慰和毫不掩飾的讚賞笑容,他的目光先是掃過那些此刻安靜得仿佛從未動過的衣偶,然後落在羅迪因消耗過大而微微顫抖、汗濕的指尖,以及那幾乎看不見的、正被緩緩收回的絲線上:“羅迪,乾得真棒!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簡單的裁縫手藝範疇,甚至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戲法或技藝。”
他的語氣肯定而認真,“你剛才使用的,是某種失傳的……或者說極為罕見的操縱傀儡的高級技巧,對吧?通過這種特製的、幾乎透明的超細金屬絲線,以某種獨特的能量引導方式——或許是混合了類似氣勁的精細外放和精神力的極致聚焦——作為驅動和導向,精準無比地同時操控這數十個人偶的多個關節,才能讓它們完成如此複雜、協調且富有表現力的舞蹈動作。”他精準地指出了關鍵,顯示出了他非凡的觀察力和見識。
羅迪被大家誇得有些臉紅,尤其是蘭德斯幾乎道破了他技巧的核心,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蘭德斯少爺您眼光真的太毒了,一下子就看出門道了。是的,您說的基本沒錯。這是我師父早年教給我的,據他說是流傳很久的一種木偶操縱法,叫‘千絲舞台’。隻是,以前……以前在黑街混日子的時候,整天想的都是怎麼偷奸耍滑、怎麼坑蒙拐騙,心思全用在歪門邪道上了,這正經的、需要下苦功夫的本事早就丟到九霄雲外去了,覺得既辛苦又來錢慢……”
他的語氣裡帶著深深的懊悔,“幸好……幸好這雙手底子還在,還算靈活,沒完全廢掉。加上後來師父看我浪子回頭,又幫我重新調整了這些人偶內部關鍵的關節結構,換上更順滑耐用的微型軸承,再配上這種他特製的、摻了稀有金屬極堅韌又幾乎看不見的‘冰鈿絲’……”他小心翼翼地撚起一根幾乎完全透明的細絲展示給大家看,那細絲在他指尖微微顫動,“我也是重新撿起來,偷偷練習了好一陣子,摔壞了好幾個老人偶,才勉強能重現一點當年師父演示給我看的皮毛,遠遠談不上精通。”他的話語謙遜,但誰都能看出他背後所付出的艱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