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阻荒村
光緒二十三年七月,江南的梅雨季來得急。陳九皋挑著藥箱剛轉過鷹嘴崖,豆大的雨點便劈頭蓋臉砸下來。他望著前邊那座被雲霧吞掉半截的山坳——雲棲村的青瓦頂在雨幕裡若隱若現,咬咬牙拐上了歪歪扭扭的石子路。
“客官可是要投宿?”村口老槐樹下,個戴鬥笠的老漢正編竹筐,抬頭見他渾身透濕,忙放下活計,“我家就在前頭,您跟我來。”
老漢姓周,村裡都喊他周伯。陳九皋跟著他踩過滿地碎葉,見屋簷下掛著串曬乾的艾草,門楣上“積善人家”的磚雕已有些風化。進屋後,周伯媳婦端來薑茶,火塘裡的鬆枝劈啪作響,映得牆上貼的灶王爺像泛著黃。
“這雨怕是要下整夜。”周伯吧嗒著旱煙,“您明日再走?”
陳九皋摸了摸藥箱裡的銀針,點頭應下。半夜他被尿意憋醒,聽見外頭有動靜。雨聲裡混著細弱的嗚咽,像人哭,又像獸嗥。他扒著窗沿往外看,月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見村西頭的墳地——幾棵歪脖子樹在風裡搖晃,樹下黑影幢幢,分不清是人是鬼。
第二日雨停,陳九皋打算啟程,卻發現村道上有群人圍著。湊近一瞧,是個穿粗布衫的婦人跪在地上,懷裡抱著個三四歲的娃。那娃臉上起了一片紅斑,像被人用指甲抓過,有些地方已經破了皮,滲出渾濁的膿水。
“陳先生!”人群裡擠出來個穿青布短打的漢子,正是昨日的周伯,“我家小栓子昨兒還好好的,今早起來就發燒說胡話,您給看看?”
陳九皋接過孩子,指尖剛碰到那片紅斑,娃就疼得尖叫。他湊近些聞,有股腐肉混著鐵鏽的腥氣。“這是丹毒,得紮針放血。”他取了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烤,剛要下手,孩子突然抽搐起來,四肢繃直,眼珠翻白。
“沒氣了!”周伯媳婦撲上來抱走孩子,哭嚎聲驚飛了院角的烏鴉。
圍觀的人紛紛後退,有個老太太顫巍巍開口:“上月阿福家的小孫女也是這樣……說是撞了邪,可請了道士畫符,還是沒留住。”
陳九皋心頭一沉。他在藥箱底層翻出《溫病條辨》,記得書裡提過“時疫”二字,可這症狀比尋常瘟疫更凶——紅斑起得急,潰爛得快,連壯實漢子都扛不住。
午後,又有兩個村民找上門。一個是砍柴的大叔,手背腫得像發麵饅頭;另一個是村小的先生,說學生裡已有五六個身上起紅點。陳九皋給他們開了化斑湯,可服下藥的人要麼吐得昏死過去,要麼症狀愈發嚴重。
“陳先生,您是不是也染上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轟”地散開,周伯攥著他的手腕直抖:“您彆怕,我們這就送您去鎮上!”
陳九皋這才注意到,村道上已經沒人走動。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隻有幾縷炊煙歪歪扭扭飄著,像垂死的魂靈。
第二章村誌血痕
陳九皋被“請”到了村祠堂。
祠堂梁上掛著褪色的綢緞,供桌上擺著半盤發黴的供果。十幾個村民圍坐著,手裡攥著鋤頭、鐮刀,眼神像淬了毒的刀。為首的是個穿玄色綢衫的中年男人,陳九皋認得,是村長周宗海。
“先生,”周宗海聲音發啞,“您說這病……可會傳人?”
陳九皋如實答:“我行醫二十年,從未見過這般急症。患者膿水沾到健康人,不出三日必染。”
祠堂裡響起抽氣聲。有個婦人突然尖叫:“我家那口子昨兒給我端藥,手碰了我胳膊!我會不會……”她瘋狂撕扯自己的衣袖,露出皮膚上幾點淡紅的小疙瘩。
人群炸了鍋。幾個年輕漢子抄起家夥就要動手,被周宗海喝住。“都閉嘴!”他轉向陳九皋,“先生可知道這病的根由?”
陳九皋搖頭。周宗海從供桌下拖出個破木箱,翻出一本黴爛的線裝書:“這是《雲棲村誌》,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
泛黃的紙頁上,有行血字批注:“嘉慶二十三年夏,疫起於山溪,染者百廿三人,皆潰爛而亡。村老夜觀星象,知是山鬼發怒,遂封井、禁伐、焚屍於鷹嘴崖……”
“山溪?”陳九皋想起昨夜路過村東頭的小溪,水麵漂著層暗綠色的浮沫,“可是那處水源?”
周宗海臉色驟變:“上個月山洪衝垮了上遊的亂葬崗,村裡就把溪水引過來用了……”
祠堂外傳來敲鑼聲。老周頭跌跌撞撞衝進來:“不好了!村西頭的劉屠戶瘋了,拿殺豬刀砍自己老婆!”
眾人湧出去。月光下,劉屠戶赤著上身,身上紅斑已經連成片,膿水順著腿往下淌。他老婆蜷縮在柴堆裡,脖子上全是刀傷,還在抽搐。劉屠戶見人就吼:“滾!你們都是鬼!是你們引我來受這罪的!”
陳九皋想上前,被周宗海拽住。“先生,”村長的手冰涼,“您收拾收拾,天亮前必須離開。”
夜裡,陳九皋在偏房翻找藥草,聽見東廂房有響動。扒著門縫一看,周伯蹲在地上,正往一個陶罐裡倒東西。那液體泛著幽藍的光,湊近聞,竟和村西頭墳地的腥氣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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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麼?”陳九皋推開門。
周伯嚇得陶罐落地,藍液濺在他褲腳,瞬間腐蝕出幾個洞。“我……我在給祖宗上供……”他語無倫次,“這水是從後山岩縫裡接的,能鎮邪……”
陳九皋蹲下身,用銀針蘸了點地上的藍液。針尖立刻變黑,冒起黑煙。“這不是水,是腐液。”他聲音發顫,“你們一直往溪裡排這個?”
周伯癱坐在地,哭著說出實話:十年前,村裡為了給東家種藥材,在後山挖了片藥田。後來藥田莫名枯死,幾個佃戶下去查看,再沒上來。村裡請了個遊方術士,說他倆被“屍瘴”纏了,得用活人血祭。從那以後,每年清明,村裡都會把染病的人封在缸裡,埋在後山……
“可今年……”周伯抹了把淚,“封了七口缸,疫病還是沒停。劉屠戶家的娃昨天也起紅斑了,他急了才發瘋……”
第三章屍瘴蔓延
陳九皋連夜翻出《千金方》《肘後備急方》,終於在《諸病源候論》裡找到類似記載:“惡脈者,身裡忽有赤絡,狀如蜘蛛網,癢痛難忍,久則潰爛,名曰‘屍毒’。”
所謂屍毒,多因接觸腐屍或疫地而生。他想起後山的亂葬崗,山洪衝垮後,腐屍的汁液滲入地下水,再順著溪流進了村子。
天未亮,陳九皋敲開周宗海的門:“必須立刻封井,所有人戴竹筒口罩,用石灰消毒。”
周宗海搖頭:“已經晚了。昨兒夜裡,王二嫂家的娃跑去了村外,回來就……”他壓低聲音,“現在有二十多個染病的,都關在祠堂後間。”
陳九皋趕到後間,隔著門就聞到濃重的腐臭。透過窗紙上的破洞,他看見十幾個村民蜷縮在草席上,身上的紅斑已經變成紫黑色,膿水浸透了草墊。有個老太太正啃自己的手指,骨頭“哢嚓”作響。
“他們開始吃自己了。”周宗海聲音發顫,“昨兒個張獵戶咬斷了自家兒子的喉嚨……”
陳九皋胃裡翻湧。他想起古籍裡說,屍毒入腦,會使人喪失理智。這些人,已經不是人了。
“我去後山。”陳九皋抄起藥箱,“得找到腐屍的位置,撒上生石灰,阻斷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