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洋溢著一種近乎滾燙的亢奮。
劉慶奮筆疾書,臉上的法令紋都舒展開了,仿佛正在起草的不是一份調查報告,而是一篇足以名垂青史的討賊檄文。馬建國已經掏出了他那個黑色的、磨得發亮的小本子,在上麵翻找著電話號碼,嘴裡念念有詞,盤算著是先聯係市局刑偵的老同學,還是直接捅給經偵的師侄。李瑞癱在椅子上,雙眼放空,嘴角卻掛著一絲傻笑,像一個剛剛打贏了世界總決賽的電競選手,沉浸在巨大的虛脫和滿足感中。
隻有蘇曉,她站在那兒,淚痕已乾,目光緊緊地盯著劉慶筆下逐漸成型的文字。她的身體依然緊繃,像一張拉滿了的弓,等待著利箭離弦的那一刻。
這間小小的辦公室,像一個高壓鍋,所有人的情緒都已積蓄到了頂點,隻等著林舟一聲令下,就將徹底引爆。
然而,林舟卻久久沒有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在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圈。那份在沙盤中推演了億萬次的c方案,那份剛剛找到的、足以石破天驚的證據鏈,此刻在他眼中,卻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冰冷刺骨的形態。
他終於明白,自己和團隊拚儘全力挖出來的,不是什麼埋藏的寶藏,而是巨獸巢穴旁,一根不起眼的毫毛。
你可以順著這根毫毛,找到巨獸。但如果你貿然拉扯,驚醒它的,隻會是雷霆之怒和毀滅。
“停一下。”
林舟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冰針,瞬間刺破了辦公室裡炙熱的氣氛。
劉慶的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馬建國翻著電話本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林舟,不明白他為何要在此刻踩下刹車。
“林組長,怎麼了?”劉慶扶了扶眼鏡,“我這報告馬上就完了,邏輯清晰,證據確鑿,隻要孫主任一簽字,紀委馬上就能介入!”
“介入之後呢?”林舟反問。
他站起身,走到劉慶身邊,目光掃過那份報告,語氣平靜得可怕:“王偉和陳斌會被立刻控製,在鐵證麵前,他們撐不過二十四小時。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會供出幕後主使!”蘇曉搶著說,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們會供出誰?”林舟的目光轉向她,眼神裡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冷靜,“一個辦公廳的副處長?或者一個秘書?一個能被輕易犧牲掉的棋子?”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小小的冰塊,砸在眾人心上:“那個人會扛下所有罪名,貪汙、受賄、濫用職權。然後,案子到此為止。李副省長會‘震怒’,會‘痛心疾首’,會要求‘嚴查嚴辦’,甚至會因為‘清理門戶’而獲得讚譽。而你父親的案子,從此就真的成了一個被‘失職乾部’辦錯的鐵案,再也沒有任何翻案的可能。”
林舟描繪的這幅畫麵,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合乎邏輯,讓辦公室裡剛剛還熱血沸騰的幾個人,如同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劉慶臉上的紅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他混跡官場半生,對這套“丟車保帥”的戲碼再熟悉不過。他隻是被找到證據的狂喜衝昏了頭腦,忘了這潭水,到底有多深。
馬建國默默地合上了他的小本子,臉上的皺紋又深了幾分。他看著林舟,眼神裡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敬畏。這個年輕人看到的,永遠是棋盤的全貌,而他們,卻還盯著眼前那一兩個棋子的得失。
“那……那我們怎麼辦?”蘇曉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感覺自己剛剛從冰窟裡爬出來,又被人一腳踹了回去,“這些證據……難道就這麼爛在手裡嗎?”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絕望的哭腔。三年的等待,好不容易看到曙光,卻發現那曙光的前方,是另一座更黑暗的深淵。
“當然不。”林舟搖了搖頭。
他走到辦公室中央,目光掃過已經陷入迷茫的眾人,像一個準備重新排兵布陣的將軍。
“我們搞錯了目標。我們的敵人,從來不是王偉,也不是陳斌。”他的聲音恢複了那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要做的,不是用這份證據去指控誰,而是要用這份證據,去撬動一個讓巨獸不得不自己從洞裡走出來的杠杆。”
“杠杆?”劉慶喃喃自語,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徹底跟不上了。
“劉慶,”林舟看向他,“報告先彆寫了。把三年前,所有參與過吳叔叔舉報的那個‘濱江一號’地產項目預審會、論證會、聽證會的專家、乾部名單,全部找出來。我要他們每個人的履曆、學術背景和現在的職位。”
“啊?這……”劉慶一愣,這跟案子有什麼關係?
“馬叔。”林舟又轉向馬建國。
“在。”
“公安局那邊,先不要驚動。我想請您幫我打聽另一件事,一件私事。”林舟的語氣變得輕鬆了些,甚至帶上了一點八卦的味道,“李副省長,他平時有什麼特彆的愛好?比如,喜歡收藏什麼字畫,去哪裡釣魚,或者……最喜歡和誰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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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建國徹底懵了。他張了張嘴,感覺自己一肚子的江湖經驗,在林舟麵前都成了幼兒園的識字卡片。查一個常務副省長的私人愛好?這是要乾什麼?給他送禮嗎?
“李瑞。”
“到!”李瑞一個激靈坐直了。
“王偉和陳斌的資料先封存。幫我個忙,把我們省發改委,過去五年所有投資額超過五十億的大型基建項目,所有的資金審計報告,都從內網服務器拖下來。”
李瑞的眼睛亮了,這個他擅長:“頭兒,要找什麼?資金挪用?還是豆腐渣工程?”
“都不是。”林舟搖了搖頭,“我隻要一個數據。所有這些項目,從立項到最終完工,預算超支的平均比例是多少。”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
如果說之前林舟叫停報告還隻是讓人費解,那現在他布置的這三個任務,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查項目專家名單、查省領導的私人愛好、查基建項目的預算超支比例……這三件事,就像三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風馬牛不相及,跟吳誌明的案子更是沒有一毛錢關係。
劉慶和馬建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四個字:他瘋了吧?
隻有蘇曉,她死死地盯著林舟,在巨大的困惑和迷茫中,她試圖從林舟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找到一絲可以依靠的邏輯。
林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緩步走到蘇曉麵前。
“蘇曉,”他看著那雙通紅的、寫滿不解的眼睛,聲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輕柔,“我們不是在翻案。”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是在給一頭沉睡的巨獸,設一個鬨鐘。時間一到,它自己就得醒。”
說完,他便不再解釋,徑自坐回自己的位置,打開電腦,仿佛剛才那一番驚世駭俗的布置,不過是安排了一次周末的團建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