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卷著泥土和化學廢料的腥氣,吹過泥灣村死寂的清晨。
那頁a4紙複印件在蘇曉手中,像一片輕飄飄的雪花,落下的分量卻足以壓垮一座山。證物袋的塑料薄膜反射著微弱的晨光,映出林舟平靜無波的臉,以及他鏡片後那雙驟然收縮的瞳孔。
陳廷華。
這個名字,是他生命的原點,是他記憶深處最溫暖也最模糊的輪廓。此刻,它卻以一種冰冷、尖銳的方式,與罪惡、醜聞和這片被汙染的土地,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
馬叔站在一旁,手裡的煙杆不知何時已經熄了火。他聽到了那個名字,卻沒能立刻將它與林舟聯係起來。他隻是憑著老江湖的直覺,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對話,每一個字都簡單,組合在一起,卻像是一道道解不開的謎。
空氣凝固了。
林舟沒有伸手去接那份證物袋。他的目光從那個熟悉的簽名上移開,落在了蘇曉的眼睛裡。他想從那雙冷靜到近乎無情的眸子裡,讀出些什麼。是試探?是警告?還是單純的公事公辦?
但他什麼也沒讀到。蘇曉的眼神像一口深井,幽暗,不見底。
“林舟,這個項目,從它挖出這片土地開始,就已經不再僅僅是你的政績工程了。”
“它現在,也是你父親的案子。”
蘇曉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份判決書。
林舟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他沒有憤怒,沒有辯解,甚至沒有一絲慌亂。他的大腦在這一瞬間,進入了一種絕對冷靜的超頻狀態。
【因果沙盤】在他意識深處瘋狂運轉,無數條因果線瞬間炸開。
【推演路徑一:否認,並利用職權壓下此事。】畫麵中,他看到自己臉色鐵青地斥責蘇曉捕風捉影,並暗示省委會乾預調查。結果,蘇曉繞過他,將材料直接捅到了更高層。事件徹底失控,他被貼上“官官相護”、“為父掩罪”的標簽,政治生命戛然而止。
【推演路徑二:沉默,私下調查。】畫麵切換。他不動聲色,卻在暗中動用所有資源,試圖查清當年的真相。然而,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在紀委的嚴密監控之下。這種行為被解讀為“對抗組織調查”,罪加一等。
無數條通往毀滅的路徑在沙盤中閃爍著紅光。
林舟的目光重新聚焦,他看著蘇曉,緩緩地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蘇書記,這份檔案,是複印件。”
蘇曉眉梢微挑。
“我需要原件。”林舟接著說,“以及,當年與此相關的所有卷宗,一份都不能少。”
蘇曉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這句話的真實意圖。
“這個案子,”林舟的語氣不容置疑,“你必須查下去。用最嚴厲的標準,最快的速度,查個水落石出。無論涉及到誰,無論他是什麼身份,都要一查到底。”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深坑裡的汙穢,聲音裡透出一股冰冷的決絕。
“如果調查結果證明,他有罪,那就依法處理。我,林舟,會是第一個在處理意見上簽字的人。”
馬叔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他終於反應了過來,陳廷華,是林舟的父親!這小子,竟然在說要親手處理自己的父親?
蘇曉眼中的冰層,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見的縫隙。她預想過林舟的各種反應——震驚、憤怒、辯解、甚至是懇求。唯獨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像一個外科醫生,在發現自己身體裡長了腫瘤後,親手拿起了手術刀,對準了自己。
“好。”蘇曉收回證物袋,隻說了一個字。
這個“好”字,代表的不是妥協,而是一種基於共同原則的認可。從這一刻起,她才真正將林舟視為可以並肩作戰的“同類”。
林舟轉向馬叔,臉上的表情恢複了慣常的溫和:“馬叔,泥灣村的善後工作,要辛苦你了。安撫好村民,統計好損失,修複方案和補償標準,省裡會儘快拿出來。”
“那你呢?”馬叔擔憂地問。
“我去省委。”林舟看了一眼手表,“現在去,立刻。”
馬叔愣住了。這個時候去省委?這不等於把腦袋主動往槍口上撞嗎?泥灣村出了這麼大的醜聞,省委那邊還不知道怎麼定性,他現在去,不是找罵嗎?
“林舟,你……”
林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斷了他的話:“馬叔,大火已經燒起來了,捂是捂不住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它燒毀一切之前,把它變成我們煉鋼的爐火。”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走向停在村口的車。他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霧中,挺拔,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
省委書記辦公室。
煙灰缸裡,已經積了半缸煙頭。省委書記周正德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剛剛聽完了省環保廳和省信訪辦關於泥灣村事件的緊急彙報。
“埋了十幾年的工業廢料,超標一百七十倍!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周正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環保廳是乾什麼吃的?地方政府是乾什麼吃的?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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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氣氛壓抑,幾位相關部門的負責人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書記,這件事……性質確實惡劣。而且,現在網絡上已經開始出現一些風言風語,對我們省正在推動的‘碧水藍天’工程,造成了很負麵的影響。”省委秘書長憂心忡忡地說道。
“負麵影響?”周正德冷笑一聲,“這是在打我們的臉!我們前腳剛因為環保治理得到中央的表揚,後腳就從地裡挖出這麼個毒瘤!這要是被媒體捅出去,江北省會成為全國的笑話!”
正在這時,秘書敲門進來,臉色有些古怪:“書記,發改委的林舟同誌求見,說有緊急工作彙報。”
“林舟?”周正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個項目是林舟一手策劃的,現在出了事,他不來領罪,還來彙報工作?
“讓他進來。”周正德壓著火氣說道。
林舟走進辦公室,一眼就看到了滿屋子的“苦主”。他沒有絲毫的緊張,平靜地和周正德以及在座的各位領導打了招呼。
“林舟同誌,你來得正好。”周正德的語氣不善,“泥灣村的事,你有什麼要說的?”
“書記,我正是為這件事而來。”林舟沒有半分推諉,直接開門見山,“泥灣村事件,不是醜聞,而是我們啟動‘生態農業’計劃最好的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