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辦公室裡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鄭開山還保持著前傾訴苦的姿勢,臉上的潮紅尚未褪去,但激動的情緒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凝固在了臉上。他張著嘴,看著林舟,眼神裡混雜著錯愕、茫然,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光。
馬叔盤核桃的手藝是出了名的穩,此刻卻也停了下來,那雙見慣了風浪的眼睛裡,第一次對林舟露出了純粹的驚詫。他知道林舟能量大,思路新,卻沒料到他會用如此雷霆萬鈞的方式來回應。
這已經不是在解決鄭開山一個人的問題了。
這分明是要把整個江北省的行政審批體係,連根拔起,放到手術台上,當著所有人的麵進行解剖。而且,主刀醫生,他直接點了蘇曉的名字。
“林……林主任……”鄭開山的聲音乾澀,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這是?”
“鄭總,你先彆激動。”林舟將電話放回原位,聲音恢複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個調動數個廳局、直通省紀委的電話隻是在叫一份外賣,“你的問題,不是個例。如果今天隻解決了你一個人的困難,那明天還會有‘李開山’、‘王開山’。治標不治本。”
他看向馬叔:“馬叔,你先帶鄭總去招待所休息一下,這幾天辛苦了。方案先放我這裡,給我點時間。”
馬叔深深地看了林舟一眼,點了點頭。他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是鄭開山能參與的了。他拍了拍鄭開山僵硬的肩膀,沉聲道:“走吧,開山。讓林主任忙。”
鄭開山機械地站起身,他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前一刻還在深不見底的泥潭裡絕望掙紮,下一刻,就有人告訴他,要抽乾整個泥潭。他臨出門前,回頭望了林舟一眼,嘴唇翕動,最終隻說出兩個字:“拜托了。”
門關上了,辦公室重歸安靜。
林舟沒有立刻坐下,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每一輛車裡,都可能坐著一個像鄭開山一樣,懷揣著希望而來,卻被無形的牆壁撞得頭破血流的人。
“全域旅遊”的宏偉藍圖,歸根結底,是由這一個個具體的投資、一個個鮮活的夢想構成的。如果土壤本身有毒,再好的種子,也隻會腐爛。
他回到座位,沒有急著思考如何開會,而是先撥通了李瑞的內線電話。
“李瑞,給你一個任務。半小時內,我要省行政審批服務中心數據庫裡,近三年來所有企業投資項目的審批數據。包括但不限於:項目類型、申報時間、各環節審批部門、審批用時、駁回次數、駁回理由。把數據做成可視化模型,重點標注出審批用時遠超平均值、以及駁回次數超過三次的異常節點。”
“老大,這……這數據不對外開放啊,我們沒權限。”李瑞有些為難。
“就說是我要的,為了‘優化營商環境’課題研究。如果他們不給,你把電話直接轉給我。”林舟的語氣不容置疑。
掛了電話,林舟閉上雙眼,將意識沉入腦海。
【因果沙盤】緩緩浮現。
這一次,沙盤上沒有出現山川河流,也沒有人物模型。隨著李瑞那邊的數據開始斷斷續續地傳來,一個前所未見、無比複雜的虛擬模型在沙盤中央逐漸構建起來。
那是一套由無數根粗細不一、顏色各異的管道組成的龐大係統,縱橫交錯,盤根錯節,宛如一個巨型化工廠的內部結構。
林舟知道,這就是江北省的行政審批流程。
每一份項目申請,都化作一股清澈的水流,從入口注入。理論上,水流隻要符合標準,就應該順暢地流經代表著“國土”、“規劃”、“環保”、“消防”等部門的管道,最終從出口流出,獲得許可。
然而,沙盤上的景象卻並非如此。
無數股水流在管道中擁堵、回流,甚至憑空消失。整個係統看上去效率低下,充滿了大量的無效循環。鄭開山那個民宿項目的“水流”,林舟能清晰地看到,它正在一個標著“縣國土局”的管道分支裡,被一個生鏽的閥門死死卡住,動彈不得。
林舟將意識聚焦,放大那個生鏽的閥門。
他看到了問題的關鍵。
那閥門並非完全卡死,它的開關處,縈繞著一團淡淡的、幾乎透明的灰色霧氣。這團霧氣,像一個依附在管道上的幽靈,它的形態不斷變化,時而凝聚成一隻手,輕輕撥動閥門的開關,讓某些渾濁的水流得以通過;時而又化作一道屏障,將清澈的水流阻擋在外。
林舟繼續深入分析這團灰色霧氣。
沙盤立刻給出了數據反饋:
【模型名稱:自由裁量權漏洞】
【核心機製:利用政策法規中的模糊地帶、解釋空間和程序空白,形成人為乾預的權力。】
【驅動力:權力尋租。】
林舟的意識穿透霧氣,看到了閥門內部更深層的結構。他發現,閥門的開關上,連接著幾根幾乎看不見的絲線,這些絲線延伸出去,連接著管道外的另一些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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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著其中一根絲線追溯過去,儘頭是一個小型的、代表著“雲頂山景區管委會下屬酒店”的商業模型。而另一根絲線,則連接著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林舟將意識投向那個人形輪廓。
【人物:王建國】
【職位:雲頂山所屬縣國土局審批科副科長】
【核心訴求:為其內弟的建材公司獲取訂單】
【關鍵行為:以“集體建設用地流轉手續不合規”為由,駁回鄭開山的項目申請。同時,向另一家資質較差但願意采購其內弟公司高價建材的開發商,暗示可以通過“專家評審會”的方式“特事特辦”。】
原來如此。
林舟瞬間明白了。問題根本不在於流程繁瑣,而在於流程的設計本身,就給無數個像王建國這樣的“幽靈”留下了操弄權力的空間。他們就像是管道係統裡的收費員,在每一個關鍵節點上都安插了一個隱形的收費站。
你的水流再清澈,不交“過路費”,就休想通過。
而所謂的“過路費”,可能是金錢,可能是利益交換,也可能隻是為了打壓競爭對手,維護自己的小圈子。
這些星羅棋布的“收費站”,共同構成了鄭開山口中的“玻璃門”和“彈簧門”。
林舟的臉色沉靜如水,但鏡片後的目光,卻銳利得像冰。
他沒有立刻退出沙盤,而是開始進行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