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誌遠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根精準的探針,刺破了現場熱烈氛圍的表層,直抵最核心的、最冰冷堅硬的現實。
故事,是刻不到矽片上的。
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抽離,那些雪片般遞來的名片,那些熱情洋溢的笑臉,在林舟眼中都變得有些模糊。隻有眼前這個年輕人銳利的眼神,和他話語中不加掩飾的挑戰,清晰得如同刀刻。
馬叔和李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聽不見文誌遠說了什麼,但能看到他臉上那種技術精英特有的、近乎傲慢的審視。
林舟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看著文誌遠,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
“文先生,”他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文誌遠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你說的對,故事確實刻不到矽片上。”
他停頓了一下,周圍的人群因為這短暫的沉默而安靜下來,都好奇地看著這兩個對峙的年輕人。
“但矽片,也不是從石頭裡憑空蹦出來的。”林舟的嘴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它需要被設計,被製造,被測試。而這一切,都需要人來完成。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品,都源於最偉大的夢想。我的故事,是用來尋找那些同樣擁有偉大夢想的人。”
他伸出手,不是為了握手,而是輕輕拍了拍文誌遠的肩膀,動作自然得像是在對待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或者一個略顯執拗的後輩。
“光刻機是最終的考卷,我很期待有人能交出滿分答卷。但在那之前,我們首先要做的,是教會更多的孩子,如何握筆,如何寫下自己的名字,如何做第一道數學題。”
說完,林舟不再看他,而是轉身對一位焦急等待的法國投資人禮貌地點了點頭,開始用流利的法語交談起來。
文誌遠愣在原地。
他準備了一肚子關於技術路線、關於良品率、關於產業鏈配套的尖銳問題,準備將林舟那套看似完美的“生態論”駁得體無完膚。他以為對方會跟自己辯論,會用更宏大的許諾來反擊。
可林舟沒有。
他沒有接招,而是輕飄飄地將話題引向了一個看似毫不相乾的領域——教育。
教會孩子握筆?
文誌遠咀嚼著這句話,眼神中的銳利和挑戰,漸漸被一種深沉的思索所取代。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卻又被棉花裡包裹著的鐵塊,震得手腕發麻。
他看著那個在人群中從容應對、切換著不同語言的背影,第一次,對這個來自江北的年輕官員,產生了一絲真正的好奇。
滬市的峰會,無疑是成功的。
林舟帶著一份沉甸甸的成果回到了江北。所謂的成果,不是簽下了多少億的投資意向,而是他帶回了一份長達三十頁的名單。
名單上,是全球近百位在各個科技領域頗有建樹的華人專家的聯係方式。他們都是在聽完林舟演講後,主動留下聯係方式的人。
李瑞拿著這份名單,如獲至寶,立刻開始按照上麵的信息,一個個地建立檔案,準備納入馬叔的“引鳳計劃”人才庫。
辦公室裡,久違地洋溢著一種輕鬆愉快的氛圍。
馬叔泡上了他珍藏的頂級大紅袍,茶葉在沸水中舒展,茶香四溢。
“小林,這次你可真是給咱們江北,不,是給國家都長了臉!”馬叔遞給林舟一杯茶,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我那幾個在京城的老戰友,都打電話來問,說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裡都播了你的發言片段,雖然隻有幾秒鐘,但那可是主論壇!”
李瑞也湊過來,興奮地補充:“老大,你是沒看網上!你的那句‘我們允許科學家試錯,但不允許他們犯法’,都成金句了!好多大學的論壇都在轉,說咱們江北省這回是玩真的了。”
林舟端著茶杯,熱氣氤氳,他隻是微笑著聽著,沒有說話。
成功的光環是短暫的,但文誌遠的那句話,卻像一粒石子,在他的心湖裡,激起了一圈圈久久不散的漣漪。
“我們真的準備好了嗎?”林舟忽然開口問。
辦公室裡的熱烈氣氛,因為他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瞬間冷卻下來。
“準備好什麼?”馬叔有些不解。
“準備好承接那些即將歸來的‘文誌遠’們。”林舟放下茶杯,目光掃過兩人,“我們有了基金,有了政策,有了監管體係,看起來萬事俱備。但是,支撐這一切的,是人。一個文誌遠,我們可以從矽穀請回來。十個,一百個呢?我們的人才儲備,跟得上嗎?”
李瑞撓了撓頭:“老大,這不就是咱們‘人才強省’戰略要解決的問題嗎?築巢引鳳,先把頂尖人才吸引過來,形成頭雁效應,慢慢地,人才自然就多了。”
“這是我們之前的思路。”林舟走到白板前,拿起筆,“但現在看來,這隻解決了‘塔尖’的問題。一個健康的金字塔,需要寬闊而堅實的塔基。我們的塔基,在哪裡?”
他沒有立刻得到答案。
答案是在三天後,自己找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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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抱著一遝厚厚的材料,臉色難看地走進了林舟的辦公室。
“老大,你看一下。”他將材料放在桌上,“這是‘人才基金’第一批申請的初審彙總報告。”
林舟拿起報告。
為了推動共同富裕,也為了給“科技強省”戰略儲備後備力量,他特意在“人才基金”裡,開辟了一個針對省內青年科技人才的專項扶持計劃,鼓勵三十五歲以下的本地青年申請科研項目。
報告很厚,申請人數遠超預期,達到了三千多人。這本該是個好消息。
但林舟翻了幾頁,眉頭就鎖了起來。
他發現了一個極其詭異的現象。
在這三千多份申請中,百分之九十的申請人,其教育背景和工作單位,都集中在省會江州,以及另外兩三個經濟較發達的地級市。
而來自省內其他十幾個市、特彆是那些農業縣、山區縣的申請,寥寥無幾。即便有,項目的水平也與江州市的申請者,存在著肉眼可見的巨大差距。
“我讓技術團隊做了一個數據可視化地圖。”李瑞在電腦上調出一張江北省的地圖。
地圖上,省會江州的位置,是一個刺眼的、亮紅色的光團,光芒萬丈。周圍兩三個城市是稍暗的橙色。而廣大的、占據了全省百分之七十麵積的其他區域,則是一片深邃的、近乎於黑色的藍色。
光與暗,涇渭分明。
仿佛不是一個省,而是兩個世界。
“我們的政策,明明是麵向全省的,為什麼到了下麵,就……就沒人接得住呢?”李瑞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