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二月,遼東。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龐,我,杜文釗,15歲。裹緊了身上那件不算厚實的棉甲,踩著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濘,走在望不到頭的隊伍裡。腳下的土地是黑褐色的,帶著枯草的腐敗氣息和初春融雪的濕冷。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味道——汗臭、皮革、鐵鏽、還有隱隱的恐懼,數萬人馬行動揚起的塵土,似乎都壓不住這種無形無質,卻又能真切聞到的東西。
我原是京營一小兵,北直隸人士,世代軍戶。父親是個總旗,去歲在遼東一次小規模衝突中沒了音訊,說是“失蹤”,但誰都知道,在這片地界,失蹤就等於死了。我本該頂替他的缺,許是上官憐憫,或是營中實在缺人,竟把我這新丁也編入了此次征討大軍。
“文釗兒,發什麼愣呢!跟上!”身旁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是趙老蔫,我同鄉,也是個老軍戶了。他年紀比我大上一輪還多,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風霜和一種我那時還看不懂的麻木與狡黠。他總說自己是“老兵油子”,這次出征,他私下裡沒少唉聲歎氣。
“蔫叔,”我加快幾步,與他並行,“這路……還得走多久?”
“多久?”趙老蔫嗤笑一聲,吐掉嘴裡嚼著的草根,“走到地頭唄。楊經略指明軍總指揮楊鎬)說了,咱大軍四路並進,犁庭掃穴,直搗赫圖阿拉!到時候,擒了那努爾哈赤老酋,咱們都能領賞錢,說不得還能給你爹掙個追封。”
他說得輕鬆,但眼裡卻沒半點光彩。我聽得“赫圖阿拉”和“努爾哈赤”這幾個字,心裡不由得一緊。出發前,軍營裡就沒少流傳關於建州女真的可怕故事,說他們如何悍勇,如何在馬上來去如風,如何嗜殺。我們京營兵,雖說訓練也算刻苦,但真正見過血、打過硬仗的,怕是沒幾個。
“聽說……建奴很能打?”我壓低聲音問。
趙老蔫斜睨我一眼,哼了一聲:“把‘聽說’倆字去掉。豈止是能打?那幫子山裡林子裡鑽出來的野人,一個個跟豹子似的。咱們呢?”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號褂,“咱們是老爺兵,看著光鮮,真碰上硬茬子……嘿。”
他沒再說下去,但那聲“嘿”裡的意味,讓我後背有些發涼。
我們的隊伍屬於北路,歸開原總兵馬林統領。加上前來助戰的葉赫部女真兵和朝鮮火槍手,號稱兩萬餘人。我所在的是一個把總隊,長官姓李,是個麵色嚴肅的漢子,平時話不多,但操練起來毫不含糊。
又行了一日,天氣愈發惡劣。先是雨夾雪,後來乾脆飄起了鵝毛大雪。寒風卷著雪沫,直往領口、袖口裡鑽。鐵甲片冰得刺肉,腳下的泥濘變成了冰碴子,每走一步都咯吱作響,艱難異常。隊伍的行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抱怨聲、咳嗽聲、軍官的催促喝罵聲混雜在一起。
糧草輜重車輛更是深陷泥淖,民夫和輔兵們喊著號子,拚命推拉,騾馬喘著粗氣,鼻孔噴著白霧,進度遲緩得令人心焦。
趙老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湊近我,聲音壓得極低:“小子,看見沒?這仗還沒打,天時地利就先丟了一半。大軍行動,最忌遲緩拖遝,四路兵馬約定合圍,咱這北路慢了,其他三路要是快了,豈不是成了孤軍?那努爾哈赤老奸巨猾,豈會放過這等機會?”
我似懂非懂,隻是覺得這寒冷和泥濘確實讓人士氣低落。出發時的那點興奮和建功立業的心思,早已被這無休止的行軍和惡劣天氣磨得差不多了。
晚上紮營時,雪終於小了些。營地依著一條結冰的小河展開,篝火星星點點,在暮色和雪霧中顯得微弱而淒涼。我和趙老蔫分到一小塊硬得像石頭的乾糧,就著燒開的雪水勉強下咽。寒意從四麵八方襲來,即使圍著火堆,也覺得骨頭縫裡都是冷的。
巡營的軍官腳步聲遠去後,趙老蔫從懷裡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小皮囊,拔開塞子,一股辛辣的酒氣飄了出來。
“來一口,驅驅寒。”他遞給我。
我猶豫了一下,接過抿了一小口。一股火線從喉嚨直燒到胃裡,嗆得我直咳嗽,但隨之而來的暖意確實讓人舒服了些。
“蔫叔,你說……咱們能贏嗎?”借著那點酒勁,我把心裡的不安問了出來。
趙老蔫奪回皮囊,狠狠灌了一口,抹抹嘴,望著跳動的火苗,半晌才說:“贏?怎麼算贏?殺了努爾哈赤?滅了建州?朝廷大概是這麼想的。但對咱們這些小兵卒子來說,能活著回去,領到答應好的賞錢,讓家裡婆娘娃兒能吃上幾頓飽飯,那就是贏了。”
他歎了口氣,聲音裡充滿了疲憊:“文釗兒,記住叔的話。真打起來,彆傻乎乎地往前衝,但也彆當逃兵,那死得更快。跟緊我,機靈點,眼睛放亮,耳朵豎尖,保住小命最要緊。什麼忠君報國,那是老爺們該想的事。”
那晚,我躺在冰冷的帳篷裡,聽著外麵呼嘯的風聲和遠處戰馬的嘶鳴,久久無法入睡。父親模糊的麵容、母親含淚的送彆、京營校場上的操練號令、還有那些關於建奴凶殘的傳聞……各種畫麵和聲音在腦子裡交織翻滾。對戰爭的恐懼和對未來的茫然,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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