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寒冬,夜長得沒有儘頭。北風像鬼哭一樣,在遼陽城的垛口和營房間穿梭,卷起地麵堅硬的雪粒,砸在人的臉上,生疼。
校場比武帶來的那點短暫熱血,早已被這無休止的酷寒和日益緊繃的局勢凍僵。營中的糧草肉眼可見地減少,配發的粥飯越來越稀,關於後方補給不暢、朝廷爭吵不休的流言悄悄蔓延。更重要的是,哨騎帶回的消息越來越令人不安。努爾哈赤在薩爾滸大勝後,並未滿足,其麾下八旗兵馬的調動日益頻繁,鋒芒隱隱指向遼沈一帶。
恐懼,那種熟悉的、在薩爾滸嘗夠了的恐懼,又開始像毒草一樣,在沉默的營地裡滋生。
夜裡輪值放哨的班次增加了,時間也更長。每個人都知道,後金軍擅長野戰,更擅長偷襲。
這夜,輪到我們百戶所負責一段城牆的夜哨。風雪似乎比往常更猛烈了些,能見度極低,幾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我和另外幾個同袍,裹著所有能禦寒的破爛衣物,蜷縮在垛口後麵,靠著冰冷的牆磚,努力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監視著城外那片死寂的、被風雪籠罩的曠野。
趙老蔫因為傷臂和年紀,本該免於夜哨,但他不放心,也裹著一條破毯子,蹭到了我們這段城牆,靠在我旁邊,低聲嘟囔:“這鬼天氣……真是殺人的好時候。努爾哈赤那老酋,最會挑這種日子。”
他的話讓原本就緊張的氣氛更加凝滯。一個年輕些的士兵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是冷的,是嚇的。
“蔫叔,您彆嚇唬人……”那士兵聲音發虛。
“嚇唬?”趙老蔫哼了一聲,“老子是讓你們都把招子放亮些!薩爾滸的教訓,都忘球了?”
我握緊了手中的長槍。槍杆冰冷刺骨,但反複摩挲形成的熟悉觸感,卻帶來一絲微弱的心安。老楊頭教的槍術口訣在心裡默默流轉,像是一種對抗寒冷和恐懼的咒語。
時間在風雪的呼嘯中緩慢流淌。手腳早已凍得麻木,思維似乎也快要被凍僵。就在意識都有些模糊的時候——
突然!
極遠處,風雪咆哮的間隙裡,似乎傳來一聲極其短暫、極其尖銳的鳴鏑聲!聲音極細微,幾乎被風聲完全掩蓋。
但一直緊繃著神經的趙老蔫猛地一個激靈,像老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低吼道:“不對!”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城牆正前方,黑暗的雪幕深處,毫無征兆地爆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火光和轟鳴!
轟!轟轟!
是火炮或許是小型將軍炮或虎蹲炮)!但聽聲音,絕非明軍製式!
炮彈呼嘯著砸在城牆牆體上,發出沉悶可怕的撞擊聲和碎裂聲!磚石碎屑混合著冰雪四處飛濺!
“敵襲!!!”淒厲到變調的呐喊瞬間劃破夜空,從了望塔的方向傳來,但立刻就被更多的爆炸聲和突然響起的、如同群狼嚎叫般的喊殺聲淹沒了!
“建奴夜襲!快起來!迎敵!”
整個遼陽城北麵防線,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瞬間炸開了鍋!
鑼聲、梆子聲、軍官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士兵驚慌失措的奔跑聲、受傷者的慘叫聲……亂成一團!
借著炮彈爆炸產生的短暫火光,我們驚恐地看到,城下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了無數黑影!他們如同從地獄裡鑽出的鬼魅,頂著風雪,扛著簡陋卻有效的雲梯,瘋狂地向著城牆湧來!速度極快,這是女真兵最擅長的戰術!
“弓弩手!放箭!快放箭!”負責這段防線的把總眼睛赤紅,聲嘶力竭地指揮著。
慌亂的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下城去,大多迷失在風雪和黑暗中,效果甚微。
而那些黑影已經衝到了牆根下,雲梯被猛地架起,沉重的鉤爪扣住了垛口!
“滾木!擂石!快!”把總搶過一根滾木,奮力向下砸去。
我們也反應過來,慌忙抬起身邊儲備的守城器械,拚命向下砸。沉重的木頭和石頭沿著城牆滾落,帶起一片慘嚎。但下麵的後金兵如同瘋了一般,毫不畏死,前麵的人被砸落,後麵的人立刻補上,攀爬的速度快得驚人!
一支支飛爪甚至直接從城下拋上來,鉤住垛口,更有悍勇者竟順著飛爪的繩索向上猛攀!
一個後金兵的頭顱猛地從我們麵前的垛口冒了出來,臉上塗著防凍的油脂,扭曲猙獰,口中咬著彎刀,雙手扒住牆磚就要翻入!
“殺!”我身邊的同袍尖叫著,挺槍便刺!
那後金兵極其悍勇,側頭躲過槍尖,一手抓住槍杆,借力就要躍上!
我幾乎是本能反應,老楊頭教授的“崩”字訣下意識用出,手腕猛地一抖一震,槍杆劇烈顫動,彈開了那兵的手,同時槍尖如毒蛇吐信,疾刺而出!
噗嗤!
槍尖精準地從他眼眶刺入!溫熱的液體濺到我冰冷的臉上。
那兵身體一僵,哼都未哼一聲,直直地栽落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在非演練的情況下,如此清晰、如此近距離地殺死一個人。沒有時間恐懼,沒有時間惡心,求生的本能和數月苦練形成的肌肉記憶支配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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