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陣營的日子，是將每一天都當做最後一天來活。我們像一群被圈養的瘋狗，平時被扔在破爛的營區裡自生自滅，一旦有需要填的窟窿、需要拔的釘子、需要執行的自殺性任務，我們就會被放出去，用命去換回一點微不足道的戰果，或者乾脆就消失在外麵。
獨眼龍成了我的直屬頭目。他性情暴戾，動輒打罵，但對真正敢拚命、能殺敵的弟兄，卻有一絲古怪的護短。我憑借那杆越用越順手的嶽家槍和數次死裡逃生的表現，很快成了他手下最能打的幾個尖刀之一。
雙份口糧依舊少得可憐，但至少能讓我維持住體力，不至於在揮槍時脫力。嶽家槍的技法，在一次次生死搏殺中，被我磨煉得越發純熟狠辣。我將老楊頭教的發力技巧和步法融入其中，結合槍頭鉤鐮的特點，創造出了幾式更適合混戰搏殺的狠招：鎖拿兵器後的迅猛突刺、利用鉤鐮撕裂甲胄的拖割、以及借助槍杆重量發動的凶猛劈砸。
這杆來曆不凡的古槍，飲飽了鮮血，槍身上的鏽跡徹底褪去，露出幽暗的冷光，仿佛真正蘇醒了過來。
每次任務歸來，獨眼龍看我的眼神都更加複雜，除了欣賞，似乎還有一絲彆的什麼。直到一次，我們襲擊了一支後金的運糧小隊，戰鬥結束後，我正習慣性地擦拭槍杆上的血跡，他踱步過來，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盯著那獨特的槍頭鉤鐮。
“小子，”他沙啞地開口，獨眼裡閃著探究的光，“你這槍……有點意思。不是軍中的製式，倒像是……我以前聽某個老家夥吹牛時提過的……一種古槍。”
我心裡一動，麵上卻不動聲色：“撿來的。看著結實，就用了。”
獨眼龍嗤笑一聲，伸出粗糙的手指，指了指槍纓我後來重新綁上了紅色的槍纓）下方一處極其模糊、幾乎被磨損殆儘的刻痕：“撿來的？這玩意兒，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老子當年在四川山裡剿匪或許是吹牛），聽一個快死的老杆子吹噓，說是什麼……嶽王爺傳下的槍法，用的就是這種帶鉤子的槍，叫什麼‘嶽家槍’？還說槍杆子這地方，會刻著持槍人的姓氏……”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巴特爾也提到過刻痕！我連忙仔細看去，在那被無數手掌摩挲得光滑無比的槍杆末端，確實有一道極其淺淡、幾乎無法辨認的刻痕，像是一個模糊的漢字，但完全看不清是什麼。
獨眼龍看我神色，知道自己猜對了七八分，他哼了一聲，站起身：“嶽家軍……嘿，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沒想到這塞外邊陲，還能見到這玩意兒。你小子，運氣不錯，撿了個寶貝，也得了幾分真傳。可惜啊……”
他語氣忽然變得有些蕭索：“這世道，嶽王爺再世，怕也救不了這大明了。好好用吧，多殺幾個韃子，也不算辱沒了這槍。”
說完，他搖搖頭，走開了。
獨眼龍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塵封的大門。嶽家槍！它不僅僅是一個名字，可能真的承載著一段悠遠而沉重的傳承！
這杆槍的原主人是誰？他為何會戰死在這遙遠的遼東？他屬於哪一支軍隊？是像巴特爾說的很多年前那支“盔甲亮、旗子紅”的軍隊嗎？
無數疑問在我心中盤旋。
之後的日子，我一邊繼續著陷陣營血腥的生涯，一邊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探尋與“嶽家槍”或年代久遠的明軍有關的消息。我詢問過營裡最老的老兵，甚至趁任務間隙，冒險接近過一些看起來像是讀書人的、被征發的吏員。
線索支離破碎，如同破碎的鏡片。
有人隱約提及，萬曆朝早中期，確實曾有精銳京營或邊軍深入塞外打擊蒙古部落，或許那時遺落的。
也有人提到，更早的時候，甚至有南方的客軍如戚家軍等）曾調防遼東，他們的兵器製式或許有所不同。
但關於“嶽家槍”的具體傳承，則無人知曉，隻當是傳說。
直到一次，我們奉命清理一段被炸塌的城牆廢墟，準備重建工事。在搬動一根巨大的焦黑梁木時，我眼尖地發現，梁木下壓著一具幾乎化為白骨的屍骸，身上殘留的鎧甲碎片顯示他是一名明軍軍官，年代似乎頗為久遠。
而更讓我瞳孔收縮的是——那屍骸的手骨，死死攥著一杆斷裂的長槍槍頭！那槍頭的製式——狹長、帶鉤——與我手中的嶽家槍，幾乎一模一樣！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清理開周圍的雜物。在那軍官屍骸的腰側，我還發現了一個鏽蝕嚴重的鐵盒。打開鐵盒，裡麵是一本用油布包裹、卻依舊被歲月和潮濕侵蝕得極其脆弱的筆記！
筆記的大部分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認出一些片段：
“……萬曆十一年……隨李總兵出塞……追剿土蠻……”
“……嶽武穆王遺法……破騎陣確有奇效……”
“……弟兄們死傷甚眾……愧對朝廷……唯望此槍術不至失傳……”
落款是一個模糊的姓氏，似乎是個“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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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十一年！出塞！李總兵或許是李成梁？）！嶽武穆王遺法！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似乎猛地拚接了起來！
很多年前，一支明軍精銳，或許是為了追擊蒙古部落，或許是為了執行其他任務，深入到了這片土地。其中一位姓陳的軍官，習練著傳承自嶽飛的槍法，英勇作戰，最終卻力戰殉國，埋骨於此。他的槍，和他的遺憾，一起被埋藏在了這片廢墟之下。
而我，杜文釗，陰差陽錯，被蒙古部落所救，又得到了這杆或許源自那位陳軍官部下、流落草原的嶽家槍！
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宿命感，瞬間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默默地將那具屍骸小心地掩埋，將那斷裂的槍頭和他葬在一起。那本脆弱的筆記，我小心翼翼地收好，儘管它可能已經無法提供更多具體的槍法，但它是一個證明，一段被湮沒的曆史。
撫摸著手中冰涼的嶽家槍，我感覺它的重量，似乎又增加了許多。
它不僅僅是一件兵器。
它承載著一位無名軍官的忠魂和遺願。
它連接著跨越時空的、一種不屈的武勇精神。
老楊頭讓我把楊家槍傳下去。
而這杆嶽家槍，則要求我，將它代表的某種東西，也傳承下去。
無論我是誰，無論我在哪裡。
我站起身，望向城外後金軍連綿的營壘，目光冰冷而堅定。
嶽家槍，還有傳人。
至少，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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