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的輪廓如同一頭匍匐在蒼茫大地上的巨獸,在黑夜裡顯出巍峨而冰冷的剪影。我並未直接叩關南下,而是在關外一處廢棄的烽燧堡中暫時棲身。此地距前屯衛不遠不近,既能觀望關隘動靜,又相對隱蔽。
將那份要命的密信送出去後,心中並未感到輕鬆,反而像壓上了一塊更沉的石頭。駱養性會如何處置?是立刻密奏朝廷,調兵遣將挫敗金軍陰謀?還是……因涉及宮內隱秘,選擇按下不表,甚至反過來追索我的蹤跡?我就像個在懸崖邊擲出骰子的賭徒,生死勝負,已不由自己掌控。
連日的亡命奔逃、傷勢的折磨、以及高度緊繃的心神,讓我疲憊不堪。在這破敗漏風的烽燧堡裡,我裹緊從獵戶張老漢那得來的舊羊皮襖,靠著冰冷的牆壁,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然後,噩夢如期而至。
不再是廣寧城的刀光劍影,而是薩爾滸!
漫山遍野的鮮血,染紅了雪地。建州騎兵如同潮水般湧來,鐵蹄踏碎一切。同袍們在我身邊一個個倒下,慘叫、怒吼、兵刃碰撞的刺耳聲響徹天地。我揮舞著卷刃的腰刀,拚命砍殺,卻感覺如此無力。一個麵目模糊的牛錄額真獰笑著策馬衝來,狼牙棒帶著惡風砸向我的頭顱……
“嗬——!”
我猛地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心臟狂跳如擂鼓,左耳的舊傷也隱隱作痛。烽燧堡外,寒風呼嘯,吹得殘破的窗欞嗚嗚作響,宛如戰場上的冤魂哭泣。
薩爾滸……那場幾乎將我性命和魂魄一同埋葬的慘敗,是我心底最深的夢魘。如今,我截獲的金軍密信,似乎又將引向一場新的、可能同樣慘烈的邊患。我杜文釗,難道注定要與這遼東的血色糾纏不清,直至粉身碎骨嗎?
南下蘇州,與蕙蘭安穩度日……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這般強烈,又如此刻這般遙遠。
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
如果我此刻一走了之,一旦金軍真的依密信所示發動突襲得逞,邊關失守,生靈塗炭,我杜文釗縱然苟活江南,此生又何能心安?駱養性若因此事敗露而失勢甚至獲罪,北司必將大亂,王體乾餘孽勢必反撲,屆時天下之大,恐再無我與蕙蘭容身之處。
更重要的是,那封密信是我用命換來的籌碼,是我與駱養性、與這朝廷最後討價還價的資本。我必須知道他的反應,必須得到一個明確的“說法”!是殺是剮,是棄是用,總要有個了斷!
等!必須留下等待!等駱養性的回音!
決心既下,躁動的心反而奇異地平靜下來。我重新盤膝坐好,運轉血刀經內力,平複氣血,驅散噩夢帶來的寒意。目光透過破窗,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顆名為“牽掛”的星,在心底亮起。
蕙蘭……她在蘇州怎麼樣了?北司的探子是否真的撤乾淨了?吳郎中是否安排妥當?她……一切可還安好?
強烈的思念湧上心頭。在這生死未卜的等待關頭,我迫切地需要知道她的消息,這將成為支撐我堅持下去的力量。
我取出隨身攜帶的、用於緊急聯絡的一小截特製炭筆和一張韌性極佳的薄皮紙。就著微弱的天光,我快速寫下幾行字,用的是與蘇州濟世堂吳郎中約定的密語:
“吳掌櫃鈞鑒:貨已安抵關外,風雨甚急,暫泊待晴。蘇州老宅近日可好?舊疾是否痊愈?盼複。知名不具。”
言簡意賅。“貨”指我自己,“風雨”指廣寧變故和當前危局,“待晴”即等待駱養性回音。“老宅”代指林蕙蘭,“舊疾”問是否還有威脅或麻煩。
我將皮紙小心卷好,塞入一個細竹管內,用蠟封口。次日清晨,我再次潛入前屯衛,找到“順風馬棧”的那名暗樁漢子,將竹管交給他,額外付了一筆豐厚的銀錢,鄭重囑托:“此信,煩請動用商隊渠道,儘快送往蘇州閶門外濟世堂吳掌櫃手中,萬分緊急,有勞!”
那漢子見我去而複返,略顯驚訝,但接過竹管和銀錢,仍是點頭應承:“千戶放心,商隊後日南下,定當送到。”
辦完這一切,我回到烽燧堡,如同一個耐心的獵人,開始了不知儘頭的等待。每日除了練功療傷,便是遠遠觀察山海關的動靜,留意是否有異常兵馬調動或信使往來。
關山冷月,朔風如刀。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煎熬,但這一次,我不再是漫無目的地逃亡,而是帶著明確的目的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在絕境中,為自己,也為遠方的牽掛,爭一個未來的可能。薩爾滸的噩夢或許還會來襲,但我知道,隻要江南那盞燈還亮著,我就必須活下去,必須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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