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呼吸聲驟停，連燭火搖曳的劈啪聲都清晰可聞。我能想象到駱養性此刻臉上那難以置信、驚駭交加的神情。數息之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窗戶被猛地拉開一條縫隙，駱養性那張寫滿疲憊、震驚與深深忌憚的臉出現在縫隙後，瞳孔緊縮如針。
“你……你沒死？！”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飛快地掃過我身後，確認無人。
“閻王不收，回來索命。”我冷冷回應，不等他邀請，身形一閃，已從窗口滑入值房內，反手將窗戶輕輕合上。
值房內燭火昏暗，陳設簡單，空氣中彌漫著墨汁和一種焦慮的氣息。駱養性退後兩步，與我拉開距離，手已按在了腰間繡春刀的刀柄上，眼神銳利地審視著我，如同在看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的幽靈。
“黑鬆林的事，你知道了？”我直接問道，目光毫不避讓地迎上他的視線。
駱養性臉色更加難看，咬牙道：“剛收到‘老槐’的密報……‘夜梟’叛了，全軍覆沒。我正疑惑是誰的手筆……果然是你！”他眼中閃過一絲後怕和慶幸，但更多的是一種更深的憂慮。“你闖下大禍了！王之心絕不會善罷甘休！你竟敢回京，還跑到我這裡來？！”
“不來這裡，難道去司禮監投帖求見王公公嗎？”我譏諷道，從懷中取出那封染著血漬、皺巴巴的密信，拍在駱養性身前的書案上，“看看這個，駱公。看看你那位‘絕對心腹’奉的是誰的命！”
駱養性目光死死盯住那封信，尤其是信封上那個隱秘的私印，呼吸陡然粗重起來。他顫抖著手拿起信，快速瀏覽，越看臉色越白，到最後，已是麵無人色，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混賬！閹狗安敢如此！！”他猛地將信拍在桌上，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被背叛的怒火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他竟然……竟然繞過我，直接對我的暗樁下令滅口！他這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不止是你，”我冷冷地補充，“他是要掐斷‘龍骨案’的所有線索，保住他和他背後主子的項上人頭。駱公，現在你該明白，為何陛下震怒徹查，你卻感到處處掣肘，寸步難行了吧？”
駱養性頹然坐倒在太師椅上，仿佛瞬間被抽乾了力氣。他雙手捂臉，良久，才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我早該想到……早該想到是他！宮內采買，烏銀流轉，軍械走私……哪一樁能繞開司禮監的手眼？王之心這個老狐狸……他這是要拉著整個北司給他陪葬！”
他猛地抬頭，盯著我，眼神複雜無比：“杜文釗，你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我，是想拉我一起下水，與你共赴黃泉嗎？”
“不，”我向前一步，逼視著他，“我是給你送來一把刀，一把能反殺王之心、自救救國的刀！”
我指著那封密信：“這是鐵證！王之心私通外廷甚至可能通敵）、擅權亂政、謀殺朝廷命官雖未遂，但其心可誅）的鐵證！駱公，你如今自身難保，王之心正在羅織罪名構陷於你。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死一搏！將此信，連同‘龍骨’案所有證據，直接密奏陛下！捅破這天！”
駱養性眼神劇烈閃爍，顯然在進行著天人交戰。直接告發司禮監隨堂大璫，這是潑天的大案，必然引起宮闈地震！成功了，或可扳倒王之心，穩固自身地位；失敗了，就是萬劫不複，九族誅連！而且，皇帝會信嗎？會為了一個錦衣衛鎮撫，去動身邊伺候的大璫嗎？
“陛下……陛下會信嗎？”他聲音乾澀地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陛下或許會疑，但絕不會容忍有人動搖國本、私通建奴！”我斬釘截鐵地說，“‘龍骨’是實物鐵證，王之心滅口是行為鐵證！兩相印證，由你這位北鎮撫使冒死呈遞，陛下豈能無動於衷？駱公，這是你唯一的生機，也是大明清除蠹蟲的機會！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王之心這等國賊，繼續禍亂朝綱，最終亡了我大明天下嗎？！”
最後一句，我幾乎是低吼出來，帶著沙場浴血者的悲憤。
駱養性渾身一震，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決絕。他猛地站起身，抓起那封密信，死死攥在手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好！杜文釗，你說得對！橫豎是死，不如死中求活！”他眼中重新燃起屬於北鎮撫使的狠厲與果決，“這份大禮，我駱養性收下了！王之心……咱們就鬥上一鬥！”
他迅速走到牆邊，打開一個暗格，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關於“龍骨”案初步調查的密奏副本，將王之心的密信小心夾入其中，然後用火漆重新密封，蓋上自己的欽差關防大印。
“此地不宜久留！”駱養性將密奏貼身藏好，對我快速說道，“王之心眼線遍布，你在我這裡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我立刻設法進宮麵聖！你……”他沉吟片刻，取出一塊黑色鐵牌遞給我，“這是北司最高等級的‘暗夜令’，憑此令可調動城外‘黑山哨’殘部，也可在危急時開啟北司設在西山碧雲寺後山的秘窟暫避。你速速離城，去那裡等我消息！若三日之內我沒有消息傳出，或京城有變……你便自行離去，南下蘇州，永遠不要再回來！”
我接過冰冷的鐵牌，入手沉甸甸的，這或許是駱養性此刻能給我的最大承諾和保障了。
“保重。”我對他拱手，不再多言，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翻出窗戶，融入外麵的黑暗之中。
值房內，駱養性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臉上恢複了鎮撫使的威嚴與冷峻，大步走向門口，沉聲喝道：“備轎！即刻進宮，本座有十萬火急軍情，麵聖奏報！”
夜色深沉，北鎮撫司衙門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映照著一場即將席卷紫禁城的血雨腥風。而杜文釗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向著西山方向潛行而去，等待著他的，將是最終的審判，或是……新一輪的亡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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