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那一刹那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晨霧在殘破的小院裡緩緩流動,帶著散不儘的血腥氣。我握著那硬邦邦的油布包,指尖能感覺到老耿身體殘留的最後一絲冰涼,以及賬冊粗糙的觸感。眼前,駱養性負手而立,青色常服纖塵不染,麵容平靜無波,仿佛隻是在這沾滿露水的清晨隨意散步至此。然而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卻像兩口千年寒潭,不起波瀾,卻能倒映出我此刻狼狽不堪、血跡斑斑、搖搖欲墜的模樣。
體內的血刀經內力,在極度震驚和徹骨寒意衝擊下,竟詭異地停滯了一瞬,隨即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瘋狂地、毫無章法地在近乎乾涸的經脈中衝撞起來,帶來一陣強過一陣的陰寒刺痛和眩暈。左肩、後背、肋下的傷口,在這寒意刺激下,反而有種近乎麻木的遲鈍,隻有不斷湧出的溫熱血液,提醒著我生命的流逝。我死死咬著牙,咽下喉頭翻湧的腥甜,強迫自己站直,哪怕身軀如同風中殘燭般顫抖。
“為…了…一個…死人的遺物?”我重複著他的話,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氣,“駱公…此言差矣。這…是王成、是耿大牛、是無數邊軍兄弟用命換來的…憑證。是…卑職…對皇上的交代。”
駱養性的目光,終於從我臉上,緩緩移向我緊攥著、沾滿血汙的手,落在那油布包上。那目光平靜,卻帶著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透過那層油布,看清裡麵所記載的每一個字,每一筆肮臟的交易。
“憑證?”他輕輕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深不見底的譏誚,“杜千戶,你可知,有些憑證,拿在手裡,是功;遞上去,是禍;而若遞錯了人,或者…遞的時機不對,便是…滅頂之災。”
他向前緩緩踱了一步,晨霧在他身周流動,仿佛被無形的屏障推開。“昨夜此地,很是熱鬨。有想殺你的,也有…想救你的。更有想渾水摸魚的。”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你可知,此刻這莊園之外,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本…憑證?”
我心臟驟然縮緊。渾水摸魚?是指那神秘女子阿雉,還是昨夜那些黑衣人背後的主子?亦或…是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指揮使大人自己?
“卑職…不知。”我垂下眼瞼,避開他審視的目光,聲音艱澀,“卑職…隻知奉命查案,擒拿國賊。這賬冊,是罪證,自當…上呈天聽。”
“上呈天聽……”駱養性低聲重複,踱步到我身側,目光掃過老耿怒睜的獨眼,掃過院中狼藉的屍骸,最後又落回我臉上,“杜文釗,你是個聰明人,也是把好刀。在雲南,你做得不錯,超出本座的預期。”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冷,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棱:“但刀,太鋒利了,就容易傷主,也容易…折。”
我渾身一僵,攥著油布包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傷主?折?他在警告我,還是在宣判?
“李崇道倒了,”駱養性繼續緩緩道,像是在剖析一樁無關緊要的案子,“雲南的窟窿,補上了一塊。但大明朝的窟窿,何止雲南一處?你手裡的東西,牽扯的,又何止一個李崇道?”
他轉過身,麵向著東方天際那一線微弱的魚肚白,背對著我,聲音飄渺卻字字如錘,敲打在我的心上:“‘岱翁’…嗬,好一個‘岱翁’。你可知道,這三個字背後,站著的是誰?是盤踞朝堂數十年的龐然大物,是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的清流領袖,是連皇上…都要忌憚三分的兩朝元老。”
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果然知道!他知道“岱翁”!他甚至知道得比我更多,更清楚!
“你拿著這東西,”駱養性微微側頭,餘光掃過我,“就像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想把它遞上去,燙死那‘岱翁’?可以。但你有沒有想過,遞上去之前,你這拿烙鐵的手,會不會先被燒成灰燼?遞上去之後,這朝局動蕩,天下洶洶,又該由誰來收拾?皇上…會不會想看到這一幕?”
我如墜冰窟。他的話,剝開了那層看似簡單的“罪證上呈懲凶”的外衣,露出了底下盤根錯節、凶險萬分的政治博弈。扳倒一個李崇道,是功;撼動“岱翁”代表的龐大勢力,卻可能引發朝野地震,天子震怒,平衡打破…屆時,我這把“刀”,首當其衝。
“那…依駱公之見,卑職…該如何?”我抬起頭,直視他的背影,聲音乾澀。我知道,他在逼我做選擇,或者說,他在替我…做選擇。
駱養性終於轉過身,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重新對上我的視線,裡麵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掌控一切的平靜。“賬冊,給本座。”他伸出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仿佛不是在索要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罪證,而是在討要一杯清茶。
我心臟狂跳,血液衝上頭頂,又瞬間冰涼。交出去?那我九死一生,兄弟們浴血搏命,為的是什麼?老耿的死,又算什麼?不交?下一刻,我是不是就會變成這院中另一具冰冷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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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公…要這賬冊,何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某種壓抑到極致的嘶啞。
“有用,自有用處。”駱養性淡淡道,手依然伸著,“或許,讓它永遠不見天日,才是對朝廷,對皇上,對你…最好的結果。也或許,在某個恰當的時候,它能發揮一點…恰當的作用。”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裡透出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杜文釗,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有些東西,拿在手裡是禍,交出來,是生路。本座…可以保你,和你想保的人,一條生路。”
我想保的人…韓棟!他還昏迷在江邊亂石灘!還有…阿雉,那個神秘女子,生死未卜!
駱養性這句話,是承諾,也是最後的通牒。交出賬冊,換取他和韓棟的“生路”,以及可能的、在他操控下的“未來”。拒絕,就是立刻撕破臉,生死立判。
我低頭,看著手中那染血的油布包。王瘸子墜崖前摳挖泥土的血手,老耿怒睜的獨眼,韓棟奄奄一息的麵容…一張張麵孔在眼前閃過。還有懷中那本賬冊,那冰冷的、沉重的、沾滿血汙的“憑證”。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握著油布包的手。動作牽動傷口,劇痛讓我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駱養性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我手上,沒有任何催促,隻有等待。
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及他掌心的一刹那,我停了下來。抬起頭,看向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和掙紮褪去,隻剩下死水般的平靜,和深處一絲破釜沉舟的瘋狂。
“駱公,”我開口,聲音奇異地穩定下來,“賬冊,可以交給您。”
駱養性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但,”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卑職需要一份抄本。卑職…要親自麵聖,將雲南之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至於這賬冊原件,以及其中牽扯,卑職…一無所知。”
空氣仿佛再次凝固。我這句話,是在賭博。用交出原賬冊,換取麵聖陳情的機會,同時將自己從“岱翁”案的漩渦中心摘出來,至少表麵上摘出來。而將最大的麻煩——賬冊原件和其代表的滔天巨浪——丟給駱養性。他要保我生路,就要接下這個燙手山芋,並為我爭取到麵聖的機會。這是一場交易,一場與虎謀皮的交易。
駱養性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很久。晨光漸亮,映在他清臒的臉上,明暗不定。院子裡死寂一片,隻有遠處隱約的鳥鳴。
終於,他緩緩收回了手,負在身後。
“可以。”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無波,“三日後,皇上會在西苑召見周文彰,奏對雲南之事。本座…會安排你‘恰巧’在場。賬冊原件,交由本座處置。你,隻需陳述你在雲南所見、所聞、所為,至於李崇道背後還有何人…你,不知。”
“卑職…明白。”我低下頭,將油布包雙手奉上。手臂沉重如鐵,心中卻一片冰涼的清明。這條路,是我選的。或許更險,但至少,刀還握在我自己手裡,哪怕隻是一把可能反噬的鈍刀。
駱養性接過油布包,看也未看,隨手遞給身後一名如同影子般的侍衛。那侍衛躬身接過,退後一步,重新融入陰影。
“你的傷不輕,”駱養性語氣恢複了一貫的淡漠,“韓棟的傷勢更重。本座會安排你們在此‘靜養’三日。三日後,會有人送你們入西苑。這期間,不該見的人,不要見。不該說的話,不要說。”
他目光掃過老耿的屍體,淡淡道:“你這弟兄,忠心可嘉。本座會令人好生收斂,厚葬之。至於其他…好自為之。”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身,帶著兩名侍衛,緩緩走入漸漸散去的晨霧中,如同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我僵立在原地,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才猛地晃了一下,一口鮮血再也壓製不住,“哇”地噴了出來,濺在身前冰冷的地麵上,斑斑點點,如同盛開的紅梅。
我用血饕餮拄著地,劇烈喘息,看著地上那灘刺目的鮮紅,又看向老耿圓睜的、死不瞑目的雙眼。
“老耿…兄弟…”我喃喃道,聲音低不可聞,“對不住…這條路…我還沒走完…賬,我一定會替你…替所有弟兄…討回來…”
晨光徹底撕開夜幕,照亮了這滿目瘡痍的院落,也照亮了我前路未卜的茫茫血色。交出賬冊,是妥協,也是以退為進。麵聖陳情,是機會,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
但,我彆無選擇。
我最後看了一眼老耿,轉身,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踉蹌著向院外走去。身後,是兄弟冰冷的屍體和未寒的熱血;前方,是深不可測的紫禁城和那位至高無上的帝王。
這鬼蜮人間的交鋒,才剛剛開始。而我這把染血的刀,是就此歸鞘,還是斬向更可怕的妖魔,三日之後,西苑之中,方能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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