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著加上先前“忠勇可風”匾額時一並賞下的銀兩,一共三百兩的官票,貼身藏著那身代表著殊榮卻也沉重無比的大紅紵絲繡麒麟服,馬車碾過京師入冬後第一場薄雪的泥濘,駛入了阜成門。車簾外,熟悉的帝都街景在眼前緩緩展開,商鋪招幌,行人如織,喧囂嘈雜,與記憶中的繁華並無二致,卻又似乎隔了一層無形的厚障壁。車內的我裹著厚厚的棉袍,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血刀經內力在體內緩慢流轉帶來的、驅之不散的陰寒,和左肩深處那愈合不良、每逢陰冷天氣便隱隱作痛的舊傷。
離開那座軟禁般的莊園已近月餘。身上的外傷在禦醫和駱養性派來的郎中“精心”調理下,表麵上已愈合大半,至少不再影響行動。但內裡的損耗,隻有我自己清楚。過度透支的元氣,血刀經內力反噬留下的經脈隱痛,以及那場宮廷應對留下的、更深沉的心力交瘁,都如同附骨之疽,難以根除。更重要的是,心裡缺了一塊。那是在雲南瘴癘山林、刀光劍影中並肩趟過來的一塊,如今,空了。
馬車沒有駛向北鎮撫司衙門,也沒有回我那個在城西、久未有人氣的簡陋小院,而是徑直拐入了一條僻靜的胡同,在一處不起眼的三進小院門前停下。這是駱養性“安排”的“靜養”之所,說是便於“照料”,實則是更周密、也更體麵的監視與圈禁。門外有兩名看似尋常家仆、實則眼神精悍的漢子垂手而立,院內也必有其他耳目。對此,我心知肚明。
我被兩名灰衣侍衛幾乎是“攙扶”著下了車,腳步虛浮地踏入這座陌生的院子。院子收拾得乾淨整齊,卻透著一股毫無人氣的冰冷。一名管事模樣、神色恭謹中帶著疏離的中年人迎上來,引我至正房。屋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冬日的寒意,陳設簡單卻一應俱全,甚至書案上還擺放著幾本嶄新的兵書和邸報抄本。
“杜千戶一路辛苦,請在此安心靜養。一應用度,自有下人打理。駱公吩咐,請您務必遵醫囑,好生休養,外間諸事,不必掛懷。”管事躬身說完,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不必掛懷。四個字,輕飄飄,卻重如千鈞。將我與此番用命搏來的一切後續可能,徹底隔絕。
我走到炭盆邊,伸出手,感受著那灼人的熱力,卻隻覺得指尖冰涼。三百兩賞銀,在懷裡沉甸甸的,足夠在京中置辦一份不錯的產業,或讓一個普通之家數年衣食無憂。可這沾著血、凝著兄弟魂魄的銀子,此刻隻讓我覺得燙手,覺得諷刺。王瘸子拿命換來的血書線索,老耿用胸膛擋下的弩箭,韓棟在昏迷中無意識的呻吟與最終無聲無息的離去……就值這三百兩,一身華服,一塊虛名之匾?
韓棟……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消息是幾天前,在我“靜養”期間,由那個麵無表情的管事“不經意”間透露的。說是傷重不治,在莊園裡“安靜”地走了。駱養性派人厚殮,已擇地安葬。沒有葬禮,沒有吊唁,就像一片雪花悄無聲息地融化在泥濘裡。我甚至沒能見他最後一麵。那個在宣府邊牆一同喝過最烈的燒刀子、在苗寨血戰中背靠著背殺出血路、總愛咧著嘴罵娘卻把最後一口乾糧塞給我的兄弟,就這麼沒了。無聲無息,仿佛從未在這世上存在過。
我當時正對著炭火出神,聽聞此言,隻是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頃刻間便涼了。沒有說話,沒有表情,隻是慢慢將那一盞已經冷透的茶,一點一點,喝了下去。苦澀,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凍成一塊堅冰。
管事退下後,我在那燒得通紅的炭盆前,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東方發白,炭火化為灰燼,寒氣重新侵透骨髓。
如今,回到這名義上屬於自己的“家”,卻比在那莊園軟禁時,更覺空曠寒冷。賞銀、麒麟服、禦匾,像一道道無形的枷鎖,將我鎖在這方寸之地,鎖在這“忠勇可風”的虛名之下。駱養性用皇恩和規矩,給我套上了最華麗的鐐銬。而皇帝那句“不必再問”,更是斬斷了我所有試圖追索的觸角。
我成了京城裡一個特殊的“閒人”。一個有殊榮在身、卻無實權在手、被各方默默關注的“閒人”。每日,除了按時服藥、運功調息那愈發難以駕馭的血刀經內力,便是翻閱那些送來的、不知經過幾道篩選的邸報抄本。上麵的消息,真真假假,語焉不詳。李崇道案已移交三法司,據說牽扯甚廣,但遲遲未有定論。周文彰在雲南的“善後”似乎遇到了阻力,奏報中滿是“土司反複”、“錢糧匱乏”之類的推諉之詞。朝中關於邊餉、關於流寇的爭吵依舊日複一日,如同窗外永不停歇的寒風。
我像一頭被困在精致籠中的傷獸,舔舐著看不見的傷口,焦躁地等待著,卻又不知在等什麼。等皇帝忽然想起我這把刀?等駱養性的下一步指令?還是等那隱藏在“岱翁”名號之後的黑手,再次露出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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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會有不速之客投帖拜訪。多是些品級不高的武官或不得誌的文人,借著“瞻仰忠勇”、“請教邊事”的名頭,前來探探風向,或單純混個臉熟。我一概以“傷病未愈,需靜養”為由,讓那管事擋了回去。我知道,這些不過是水麵上的浮萍,真正的暗流,在看不見的深處湧動。
這日午後,天空又飄起了細碎的雪粒。我坐在窗前,看著庭院中那株光禿禿的老槐樹,枝椏在寒風中瑟瑟抖動。懷裡的三百兩官票,像一塊冰,貼著心口。韓棟最後蒼白的麵容,老耿怒睜的獨眼,王瘸子墜崖時濺起的塵土……一幕幕,在眼前反複閃回。
“千戶。”管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他很少主動打擾,“有客遞帖求見。”
“不是說了,一概不見。”我頭也未回,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煩躁。這幽禁般的日子,讓心頭的戾氣和傷痛無處宣泄,反而在血刀經內力的作用下,隱隱有沸騰之勢。
“來人……”管事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壓低了幾分,“來人未通報姓名,隻讓遞進此物。說……千戶見了,自然明白。”說著,門被推開一條縫,一隻枯瘦的手遞進來一物。
我目光掃過,心頭猛地一跳。那是一枚樣式奇特的銅錢,並非本朝製式,正麵模糊不清,背後卻刻著一個極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暗記——一柄斜插的短匕。這是我還在宣府時,與麾下幾名過命的邊軍老卒約定的暗記,用以在萬不得已時互相確認身份。認得此物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且大多已埋在滇南的黃土之下。
一股寒意夾雜著莫名的警惕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是誰?幸存的弟兄?還是……有人借此物試探?
“人在何處?”我接過銅錢,觸手冰涼,沉聲問。
“在……在後門巷子裡的茶攤坐著,戴著鬥笠,看不清臉。”管事低聲道,“隻說等您一盞茶的時間。”
我沉默片刻,將銅錢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讓他進來,從後門,悄悄帶他到我書房。彆讓旁人看見。”
“是。”管事應聲退下。
我起身,走到書房,點亮了桌上那盞昏暗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鬥室,牆上映出我略顯佝僂的身影。血刀經內力在經脈中加速運轉,感官提升到極致,仔細分辨著外間細微的動靜。
不多時,書房那扇通往後院的側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灰撲撲棉袍、戴著破舊鬥笠、身形略顯佝僂的身影閃了進來,反手輕輕掩上門。來人取下鬥笠,露出一張飽經風霜、布滿皺紋的臉,約莫五十上下,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此刻正帶著複雜的情緒看向我。
看到這張臉,我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鬆,但隨即湧起更深的疑慮。“老秦?”我有些不確定地低聲問道。秦鐵崖,曾是宣府邊軍的一名老夜不收,追蹤潛伏的本事一流,後來因傷退役,據說在京中謀了個看守城門的差事糊口,早已斷了聯係。他怎麼會突然找來?還拿著這枚銅錢?
“杜頭兒,是我。”老秦的聲音嘶啞乾澀,像砂紙摩擦,他快速掃視了一眼書房內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語速極快,“長話短說,我今日不當值,在阜成門盤查時,攔下了一隊從南邊來的鏢車,例行查驗。鏢旗是‘威遠’的,押鏢的趟子手臉生,說話帶著明顯的淮揚口音,但路引和貨單都對得上,是往蘇州送一批綢緞。”
聽到“威遠鏢局”和“蘇州”,我心中猛地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
老秦緊盯著我的眼睛,繼續道:“本來查驗無誤,就該放行。可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趟子手,在搬貨時不小心絆了一下,懷裡掉出個東西。我眼尖,瞥見是個蘇繡的香囊,繡工極精致,不像尋常跑江湖的漢子該有的物件。我撿起來還他,他接過去時,手抖得厲害,眼神慌亂,不敢看我。”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隻剩氣音:“我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那香囊,裡麵硬硬的,不像香草,倒像……夾了東西。我沒聲張,放他們走了。但回頭越想越不對勁,威遠鏢局走南闖北,規矩大,用人嚴,怎會用這等毛手毛腳、還帶著閨閣之物上路的生手?而且,那趟子手慌亂之下,脫口說了半句‘姑蘇城外’,雖然立刻改口,但那口音……絕不是淮揚一帶的,倒有幾分南直隸那邊的軟糯調子。”
老秦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杜頭兒,我記得你前些日子離京前,是不是托過威遠鏢局往蘇州送東西?我老秦沒什麼本事,就這對招子還亮,鼻子還算靈。這趟鏢,這趟子手,透著邪性!恐怕……不是衝貨,是衝人去的!我怕……怕是衝著您在蘇州的家人!”
最後幾個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我的胸膛!林蕙蘭!威遠鏢局!他們果然被盯上了!而且手段如此隱秘陰毒,竟然派人冒充鏢師混入隊伍!是衝著我來的?還是那本賬冊的餘波?老秦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連日來的迷霧和壓抑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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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袖中的手瞬間握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傳來的刺痛讓我勉強保持住麵色的平靜,但胸膛裡,血刀經那陰寒的內力卻不受控製地躁動起來,帶來一陣冰刺般的痛楚。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盯著老秦:“老秦,你為何來告訴我?此事……乾係不小。”
老秦臉上皺紋更深了,露出一絲苦澀:“杜頭兒,當年在宣府,我這條賤命是你從韃子刀下搶回來的。我老秦沒什麼大本事,但也懂得知恩圖報,分得清好歹。你在雲南做的事,外麵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等貪功枉法的人。這趟渾水,我本不該蹚,但……”他咬了咬牙,“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有人要對您家人下手,還裝不知道!這京城,這北鎮撫司裡頭,水太深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長了!您如今閉門謝客,賞著虛名,可這‘忠勇可風’的匾額,擋不住從背後射來的冷箭啊!”
他重重歎了口氣,抱了抱拳:“話已帶到,杜頭兒您自己千萬小心。我身份低微,幫不上大忙,隻能給您提個醒。那隊鏢車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往通州方向去了,若是快馬加鞭,或許……還來得及做些什麼。我……我得走了,久了怕惹人眼。”說完,他不等我回應,迅速重新戴好鬥笠,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拉開側門,身影沒入後院漆黑的夜色與細雪中。
書房內,重新陷入死寂。隻有油燈燈花爆開的輕微劈啪聲,和我沉重如鼓的心跳。掌心中,那枚冰冷的銅錢已被汗水浸濕。
老秦冒著風險前來,絕不僅僅是為了“報恩”。他一個看守城門的老卒,如何能恰好攔住那隊鏢車?又如何能敏銳地察覺那些破綻?是他真的目光如炬,還是……有人借他的口,向我傳遞這個消息?是敵是友?是警告,還是陷阱?
但無論如何,林蕙蘭有危險!這是確鑿無疑的!威遠鏢局的鏢隊被滲透了!對方的目標明確,就是我在蘇州的軟肋!而且,老秦最後那句話——“這北鎮撫司裡頭,水太深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長了”——分明是在暗示,威脅可能來自內部,來自駱養性掌控之外、甚至可能與駱養性不對付的勢力!是“岱翁”的餘黨?還是其他被我雲南之行觸動的、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
懷裡的三百兩官票,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口發疼。韓棟死了,老耿死了,王瘸子死了……如今,連遠在蘇州、與我刻意保持距離、以為能保平安的林蕙蘭,也要被卷入這腥風血雨之中了嗎?就因為我動了雲南的銅政,就因為我拿到了那本要命的賬冊?
窗外,雪越下越密,簌簌落下,將庭院漸漸染白,卻蓋不住這京城夜色下的汙濁與殺機。這看似平靜的雪夜,究竟還隱藏著多少欲將我、將我身邊人吞噬的漩渦?
我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漫天飛舞、卻終究要落入泥濘的雪花,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和因傷病而生的疲憊,被冰冷的、近乎瘋狂的決絕所取代。血刀經的內力在經脈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騰起來,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痛楚,卻也點燃了胸腔中那簇從未熄滅、反而因兄弟鮮血和摯愛危局而燃燒得愈加暴烈的火焰。
閉門思過?靜養?皇恩浩蕩?去他媽的!
兄弟的血不能白流!蕙蘭的安危,我不能坐視不理!這潭試圖將我淹沒、將我同化的死水,是時候,由我親手,將它攪個天翻地覆了!
我轉身,吹熄油燈,書房陷入一片黑暗。隻有窗外雪光映照下,我眼中那兩點幽寒如冰魄的光芒,久久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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