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走了,留下一室苦澀的藥味,和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沉寂。他留下的方子,就壓在書案上那張冰冷的鎮紙下,墨跡漆黑,像一道符咒。我癱在椅子上,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皮囊,右腿傷口處敷上的藥膏開始發散出涼意,與骨頭縫裡血刀經反噬帶來的陰寒內外夾擊,冷得人牙齒打顫,五臟六腑都仿佛結了一層冰。肋下和肩頭的傷處,在經曆了清創的劇痛後,變得麻木,隻剩下一種沉重的、鈍刀子割肉般的折磨。
“千戶,該用藥了。”管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不高不低,打破了死寂。他端著新煎好的湯藥進來,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恭謹而疏離的表情,目光在案上墨跡未乾的藥方和我慘白如紙的臉上略微一掃,便垂下了眼瞼。藥碗放下,白瓷碗沿滾燙,褐色的藥汁濃稠,散發著比以往更衝鼻的、混合了地龍和幾味活血猛藥的辛烈氣味。王太醫開的方子,止血生肌,通絡散寒,卻也帶著試探和警告——這藥力,絕非尋常“靜養”之人所能承受。
我端起藥碗,指尖觸及滾燙的瓷壁,微微一顫。滾燙的藥汁滑過喉嚨,像吞下了一團火,灼燒著食道,又在胃裡炸開,與那股陰寒的內力激烈衝撞,帶來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我強忍著,將藥汁一氣灌下,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前發黑,額角青筋暴起。
管事默默遞上汗巾,等我喘息稍平,收拾了空碗,躬身退了出去,依舊無聲無息,仿佛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書房的門重新合上,將那點微弱的、屬於“人間”的氣息隔絕在外。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眼,任由那藥力在體內肆虐,與陰寒、與痛楚、與疲憊廝殺。意識在冰與火的煎熬中沉浮,時而清明如鏡,照見自身絕境;時而混沌如泥,墜入無邊黑暗。王太醫臨走前那句話,反複在耳邊回蕩——“宜靜,不宜動。動則……恐有不測之禍。”是警告,是提醒,還是某種……默許下的交易?他用他弟弟在南京的安危,換來我的緘默,或許,還有未來的“關照”?這交易脆弱如紙,卻是我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可“靜養”?如何靜養?外麵是虎視眈眈的“閆公公”和獨眼老七,是駱養性無孔不入的監視,是皇帝那句“不必再問”的冰冷旨意。懷裡藏著從疤臉劉那裡奪來的、沾血的“黑錢”,懷裡揣著“獨眼老七”和“閆公公”的線索,懷裡……還壓著對蘇州那個人的、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牽掛。如何靜?如何養?
時間在痛苦中變得粘稠而漫長。白日的光線一點點從窗紙褪去,暮色四合,書房裡重新暗了下來。我沒有點燈,就讓自己陷在濃稠的黑暗裡,像一頭受傷的獸,舔舐著傷口,積蓄著哪怕一絲一毫的氣力。右腿的箭瘡在藥力作用下,腫脹似乎消退了些許,但疼痛變成了另一種更深入的、骨髓裡的酸麻和癢。肋下和肩頭的傷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提醒著我昨夜的血腥和逃亡。血刀經的內力依舊死寂,經脈空空蕩蕩,隻有那跗骨的陰寒,絲絲縷縷,滲入骨髓。
就在這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死寂的黑暗和煎熬中,一陣極其輕微、卻與往日不同的腳步聲,停在了書房門外。不是管事那刻意放輕、卻步伐均勻的步子,這腳步聲更輕,更飄忽,帶著一絲猶豫,停在門外片刻,才響起極輕的叩門聲。
“篤,篤篤。”兩輕一重,帶著某種特定的節奏。
我猛地睜開眼,渙散的眼神瞬間凝聚。這敲門聲……不是管事的習慣。是誰?駱養性另有吩咐?還是……
“誰?”我開口,聲音嘶啞乾澀,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門外沉默了一瞬,一個壓得極低、帶著惶恐和急促的年輕聲音響起:“千、千戶,是……是小順子,前院灑掃的。管、管事大人讓廚房燉了鴿子湯,給千戶補身子,讓小的送來。”
小順子?前院灑掃的粗使小廝?送湯?管事從不會讓這等粗使小廝靠近書房,更遑論送湯。而且,時辰不對。晚膳已過,夜宵未到。
我撐著扶手,緩緩坐直身體,牽動傷口,悶哼一聲,額上冷汗涔涔。右手悄然摸向袖中——那裡空空如也,短匕早已失落。隻剩下左手,還能勉強握拳。
“進來。”我沉聲道,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瘦小伶仃的身影端著個紅漆食盒,側著身子擠了進來。果然是前院那個叫小順子的半大孩子,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臉色蠟黃,眼神躲閃,進門後不敢抬頭,徑直走到桌邊,將食盒放下,動作有些僵硬。
“千、千戶,湯……湯趁熱喝。”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打開食盒蓋子,裡麵果然是一盅冒著熱氣的湯。但他沒有立刻將湯盅取出,反而飛快地、近乎慌亂地,從食盒下層摸出一個小小的、疊成方勝狀的油紙包,看也不看,幾乎是扔一般,飛快地塞到了我手邊的書卷底下!
動作快如閃電,若非我一直盯著他,幾乎難以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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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猛地一跳。
小順子做完這一切,像被火燙了手,立刻縮回,低著頭,聲音發顫:“千、千戶慢用,小的告退。”說完,不等我回應,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出了書房,帶上了門。腳步聲慌亂地遠去。
書房重新陷入寂靜,隻有那盅鴿子湯的香氣,嫋嫋地在空氣中彌漫。
我盯著那盅湯,又緩緩將目光移到那方壓在書卷下的、毫不起眼的油紙包上。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敲響。小順子驚恐的眼神,慌亂的動作,這不合時宜的“送湯”,還有這偷偷塞進來的油紙包……
是陷阱?駱養性的又一次試探?還是……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伸出左手。手指觸到油紙包,冰冷,粗糙。沒有異常的氣味。我捏了捏,裡麵似乎是一張折疊的、很薄的紙。
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開油紙包的一角。沒有粉末,沒有異味。裡麵果然是一張折疊起來的、普通的桑皮紙,質地粗糙,邊緣毛躁。我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極其緩慢地將紙撚開。
紙上隻有寥寥數行字,字跡歪斜潦草,是用燒焦的樹枝或者木炭寫的,顏色深褐,幾乎難以辨認。我湊到眼前,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最後一絲慘淡的天光,勉強辨認:
“信已至蘇,麵交林氏。林氏安,暫居虎丘東山腳,‘悅來’腳店後院柴房。有生人窺伺,疑為官麵。口信帶到,速離。然林氏言,有不得已之故,無法即刻成行,懇請暫緩。如何處之,速示下。三日後,老地方見。閱後即焚。六。”
是阿六!是阿六的筆跡!這歪斜潦草、如同鬼畫符的字,是他特有的標記!他竟將信送到了!還見到了蕙蘭!信送到了,口信帶到了!蕙蘭還活著,還安全!狂喜如同驚濤,瞬間衝垮了連日來緊繃的心防,讓我幾乎要脫口喊出。但緊接著,後麵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