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仿佛又彌漫起多年前的血腥。
他看見摯友的殘肢掛在漆黑猙獰的利齒上晃動,耳邊似乎又回蕩起那令人靈魂凍結的、充滿殘忍戲謔的龍之低笑。
“老夫……”
村長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他看著草地上那個鼓著腮幫子、明顯還在賭氣的女孩,亦或者說,是那頭救了他家園的幼龍,渾濁的眼底翻湧著劇烈的掙紮。
他被往日的噩夢死死抓住了,像被拖入深海的溺水者,隻看到了那令他刻骨銘心的“黑龍”氣息,卻忽略了太多顯而易見的細節。
她的稚嫩,她麵對獸潮時展現的並非毀滅而是驅散的意誌,她此刻像小孩子一樣鬨彆扭的姿態,明明是這個小家夥拚儘全力保護了村莊,擊退了致命的威脅,而自己,卻用最惡毒的語言,在她剛剛經曆戰鬥、滿心期待一頓熱飯的時候,狠狠傷害了她。
事實上,若她真如傳說中那般凶殘貪婪,以她展現的力量,屠戮整個村莊不過瞬息之間,這貧瘠的村落裡,又有什麼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地偽裝、演戲?圖什麼?圖幾塊乾麵包嗎?
村長沒有理會艾娜那孩子氣般的“宣戰”。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艾娜身邊,目光複雜地落在她身上,然後,緩緩地、深深地彎下了他從未輕易向人低下的腰背。
“實在對不起,艾娜小姐”
老人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裡艱難地擠出來,充滿了沉甸甸的自責與懊悔,“這件事情,由老夫而起。是我……被過去的鬼魂蒙蔽了眼睛和心竅,我願承擔一切後果。”
艾娜依舊躺在草地上,沒有立刻起身。她偏過頭,看著老約翰那幾乎彎成九十度的脊梁,太陽的光輝勾勒出他枯瘦的輪廓,心裡那點殘餘的、硬邦邦的氣惱,被這鄭重其事的道歉戳得晃了晃。
“哼,”
她坐起身,抱著膝蓋,故意不去看村長誠懇的臉,隻把目光投向湖對岸,“不會以為你一個輕飄飄的道歉,我就會原諒你不成?那你的麵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村長直起身,深深歎了口氣。
他沒有辯解,也沒有試圖靠近,隻是慢慢走到艾娜和維爾旁邊,隔著一點距離坐了下來。粗糙的手掌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磨損的布料,渾濁的目光投向湖麵,仿佛那粼粼的波光裡沉浮著他塵封的過往。
“我知道你心裡有氣。”
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蒼涼,“但這事起因都怪我,被過去的噩夢魘住了心,把你看成了……彆的影子。”他頓了頓,開始講述,聲音不高,卻像沉重的石塊投入平靜的心湖。
他講起年輕時加入的那支意氣風發的冒險小隊,講起森林深處那次改變了一切的遭遇——那頭處於少年期、卻已強大得令人絕望的黑龍。
它如何像玩弄老鼠的貓一樣戲謔地屠殺他的同伴,強酸吐息溶解血肉的滋滋聲如何成為他永恒的夢魘,摯友臨死前絕望的眼神,還有……隊伍裡那個總是帶著溫柔笑容的女法師,耗儘最後魔力將他推出死亡範圍時,眼中熄滅的光……每一個細節,都像鈍刀在切割他早已結痂的舊傷。
“……所以,當那股純粹的、屬於黑龍的威壓再次出現……”村長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仿佛還能聞到那天的血腥和焦糊味。
“老夫……老夫就徹底瘋了。把對那頭惡魔的恐懼和恨意,一股腦兒地……投射到了你身上。”
故事講完,湖邊隻剩下風聲和水聲。艾娜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臂彎裡,久久沒有說話。
她明白了。
原來自己無意中散發的氣息,觸碰到了老人心底最深、最痛的傷疤,難怪他看到自己就像見了鬼,難怪他不顧一切地把維爾護在身後……換成是她,經曆過那樣的慘劇,看到相似的“威脅”出現,反應隻怕會更激烈。
心裡最後那點芥蒂,像陽光下的薄冰,悄然融化了,艾娜在心裡歎了口氣,罷了罷了,誰叫咱……心軟呢?
這老頭估計心裡比她還難受。看到她就想起那些慘死的同伴,這日子過得……也挺煎熬的。反正自己除了被罵了幾句,掉了點金豆豆,當然這方麵絕對要引以為戒!,也沒真損失什麼,就當……日行一善?
艾娜拍了拍裙子沾上的草屑,站起身。
她微微揚起小巧的下巴,努力做出趾高氣揚的模樣,但眼裡的冰霜早已消融,隻剩下一點故作姿態的驕矜。
“好吧,看在你還算坦誠的份上……既然得罪了吾,作為爾等的懲罰,”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烏溜溜的大眼睛掃過村長和維爾,“那吾就要吃光你們村莊所有的食物!並且——”她伸出一根纖細的食指,點了點村長。
“你要在那些愚昧的村民麵前,解釋清楚,道歉,恢複吾的名譽!明白了嗎?”
村長看著艾娜努力板著卻掩不住靈動神采的小臉,緊繃的心弦終於鬆弛下來,臉上的皺紋緩緩舒展,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帶著釋然和感激的笑容。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明白!完全明白!艾娜小姐放心,老夫一定做到!”
“哼,這還差不多。”艾娜滿意地點點頭,小手一揮,恢複了原本的活潑模樣,“走了,維爾!回村——開飯了!我的肚子已經在唱空城計了!”
夕陽的餘暉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維爾像隻終於得到主人原諒的小狗,興高采烈地圍著艾娜轉,嘰嘰喳喳地介紹著路邊的野花、哪棵樹上鳥窩最多、小溪裡哪段魚最肥。
村長則笑容滿麵地跟在後麵,目光慈祥地在兩個年輕的身影間流連,那眼神如同看著自家鬨騰的孫兒孫女。
當夕陽的最後一抺沉入地平線,村莊被暮色所籠罩時,村長在村中央的鐘樓下,敲響了那口古樸的青銅鐘,渾厚的鐘聲在寧靜的村落上空回蕩,帶著一種肅穆的召喚。
村民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從麥田壟間直起腰,從畜欄旁拍掉身上的草屑,從冒著炊煙的廚房裡擦著手走出,沾著泥漿的鞋子踏在夯實的土路上,發出沉悶而密集的聲響,如同歸巢的鼓點。
很快,廣場上便聚滿了人,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帶著勞作痕跡、此刻寫滿困惑和好奇的臉。
老約翰站在鐘樓下,褪下了身上那件象征村長身份的、繡著簡單麥穗家紋的舊披風,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
他枯瘦的脖頸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嶙峋。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這位在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緩緩地、沉重地半跪在了冰冷的地麵上。
石板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褲料刺入膝蓋。
“諸位鄉親,請為老夫今日所為見證。”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帶著一種沉痛的決絕。
“吾以家族曆代守護此地的先祖之名起誓,”
他解下腰間那柄陪伴他多年的佩劍——劍鞘上布滿了經年累月留下的劃痕和凹痕,在火光下格外刺眼,他將劍橫捧於額前,如同獻上最沉重的祭品。
“今日,老夫之所言所行,已玷汙了守護者之名,背棄了公理與恩義!”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蜷縮在廣場邊緣陰影裡的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上,艾娜正不安地絞著裙角,下意識地想把自己藏得更深些。
“艾娜小姐!”
村長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痛悔,“您是否能寬恕……寬恕吾這無能遲暮之人,最深的歉意與懺悔?”他的頭顱深深垂下,花白的頭發在晚風中微微顫動。
空氣仿佛凝固了。
艾娜猛地抬起頭,晨星般的眸子裡瞬間蓄滿了慌亂的水光,她像是受驚的小鹿,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嶙峋的石牆抵住了她的後背,攥著裙擺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維爾沉默地向前一步,用自己並不寬厚的身體,擋在了艾娜和那些投來的、帶著探究和複雜情緒的目光之間,試圖為她隔開一絲喘息的空間。
村民們麵麵相覷,低低的議論聲如同不安的潮水在廣場上湧動,幾個上了年紀的農婦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前的豐收女神木雕護符,嘴唇無聲地翕動。
就在這時,人群分開,伯尼——那個胳膊比維爾腰還粗的壯漢——大步走了出來。
他那張被爐火熏烤得黑紅的臉上沒有任何猶豫,鑄鐵般的大手穩穩地按在了村長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村長!”
伯尼的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二十年前,是你帶著我們這幫愣頭青熬過饑荒和獸災!今天,該輪到我們……守護你的尊嚴了!”
他話鋒一轉,目光轉向陰影中的艾娜,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這個鐵塔般的漢子猛地轉向艾娜,單膝重重跪地!腰間的鐵錘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濺起幾點火星。
“艾娜小姐!”伯尼的聲音斬釘截鐵,“感謝您!救了我們的村子,救了我們的家!這份恩情,我們村子所有人,用一輩子來還也還不清!請您……務必原諒我們的村長!也原諒我們之前的無知!”他深深地低下頭。
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人群如同風吹過成熟的麥田,一片片地跪伏下來,老木匠、帶著孩子的婦人、斷了半截手指的老獵戶……一張張樸實的麵孔低垂下去,向著那個躲在陰影裡、不知所措的小女孩。
艾娜的瞳孔劇烈收縮。
她看見那位佝僂著腰的老婆婆,顫巍巍地捧出一個用乾淨亞麻布仔細包裹的小罐子,裡麵是她珍藏的、金燦燦的野蜂蜜。
她看見那個沉默寡言的斷指老獵戶魯夫,從懷裡掏出一塊保存得極好、毛色油光水亮的雪貂皮,那是他年輕時獵到的寶貝,一直沒舍得用。
每一個遞上前的“饋贈”,都帶著歲月摩挲的痕跡和主人那最樸素真摯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