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武昌府百裡外,江陵縣張家村。
王守仁拒絕了知縣安排的轎子,騎著一頭小毛驢,帶著一個書吏,沿著田埂慢慢走。時值晚稻抽穗,田野裡綠浪翻滾,幾個農人正在車水灌溉。
“老丈,歇會兒?”王守仁下驢,走到水車旁。
車水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農,赤著上身,肋骨根根可見。他停下腳,抹了把汗:“先生是……?”
“過路的,討碗水喝。”
老農從田埂邊的瓦罐裡倒出一碗涼茶。王守仁接過,蹲下來:“今年雨水還行?”
“還行,比去年強。”老農也蹲下,掏出煙袋,“就是這稻子,長不壯實。”
“施肥不夠?”
“肥夠,種子也好。”老農敲了敲水車木架,“是這玩意兒老了,車水慢,稻子渴。”
王守仁細看那水車,確實是老式龍骨車,有些木片都爛了。
“怎不換新式的?朝廷不是有‘農具貸’嗎?”
老農苦笑:“貸?先生說的是皇家銀行那個吧?貸是能貸,可您知道多麻煩嗎?得找裡長作保,去縣衙開證明,再去城裡銀行辦手續。這一套下來,少說跑三趟,耽誤多少工?再說,就算貸來了,那新式水車,鐵件多,貴!咱這小門小戶,用不起。”
王守仁默然。他在京中看戶部報告,“農具貸”發放數額年年增長,卻從未想過具體到一戶農民,竟是這般難處。
“那番薯呢?聽說產量高。”
“種了!”老農眼睛一亮,“屋後坡地種了兩分,長得好!就是這玩意兒吃多了燒心,賣也賣不上價。要是官府能收,當糧稅抵了就好了。”
正說著,遠處傳來銅鑼聲。一個穿著青色吏服的中年人騎著驢過來,身後跟著兩個差役。
“張老四!今年的‘水利捐’該交了!每畝三文,你家七畝水田,二十一文!”
老農趕忙起身,從懷裡摸出個破布包,數出銅錢:“周書辦,您點點。”
書辦收了錢,在冊子上畫了個圈,這才注意到王守仁:“這位是?”
“過路的。”王守仁拱手。
書辦上下打量他,見其雖著布衣,但氣質不像尋常百姓,語氣客氣了些:“先生若是遊學,不妨去村裡社學看看。咱們江陵的社學,今年又出了兩個童生。”
“哦?社學辦得好?”
“那是!”書辦來了精神,“知縣大人重視教化,全縣社學二十三所,適齡男童入學七成!這要擱以前……”
“女童呢?”
書辦一愣:“女童?姑娘家識幾個字就行了,學多了有啥用?再說,哪有女先生教?”
王守仁沒再接話。書辦又催了幾家的捐,敲著鑼走了。
老農歎口氣:“這水利捐,說是修渠,可咱村前年修的渠,去年就垮了一段,也沒見人來修。”
傍晚,王守仁住進村裡唯一的客棧——其實就是個農家大院的廂房。書吏整理今日筆記時,忍不住說:“大人,看來這《考成法》推行,底下還是老一套。數字報上去好看,實際問題沒解決。”
王守仁正洗腳,聞言抬頭:“你看出來了?”
“農具貸手續繁、女童入學低、水利捐用途不明——這都是新政執行走樣。”
“不止。”王守仁擦乾腳,“你注意到沒有,今日田間所見,農人衣衫多補丁,麵有菜色。可江陵縣報上來的戶部數據,人均糧產是足額的。”
書吏一愣:“大人的意思是……虛報?”
“或是分配不均。”王守仁吹滅油燈,“明日,咱們不去縣衙。去糧倉,去社學,去幾個不同村子的農家,看看碗裡究竟盛的什麼。”
黑暗中,他低聲道:“陛下要的,不是紙上的盛世。”
北京,乾清宮西暖閣。
朱嘯麵前攤著六份密報——不是通過電報來的簡短摘要,而是通過六百裡加急送來的第一份詳細奏報。每份都有十頁以上,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