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衛下,二十一個軍屯,一萬三千軍戶,授田八萬頃。這是總賬。”他翻開最上麵一本,手指點著一行,“這個屯,叫沙河屯。天啟十二年設立,安置移民三百戶,授田兩千四百頃。去年秋報,田畝數沒變,軍戶數沒變,秋糧應上繳兩萬四千石。”
他手指往下,點著另一行朱批小字。
“今年春,卑職以巡查春耕為名,帶親信去暗中丈量、點驗。實有田畝——”他頓了頓,“一千八百頃。實有軍戶,兩百二十戶。少了六百頃田,八十戶軍戶。”
孫定邊目光一凝。“少了多少糧?”
“按畝產三百斤算,少了一百八十萬斤糧食。按五成上繳,衛所少了九十萬斤軍糧。”趙振武聲音發冷,“這九十萬斤,夠海州衛全軍吃三個月。”
“田去哪了?戶去哪了?”
“田被吞了。”趙振武一字一句,“屯長,兩個百戶,還有城裡‘福盛糧行’的東家,聯手做的。上好水澆地,暗地裡租給糧行種人參、黃芪。次等田,掛在軍戶名下,收的糧卻進了他們口袋。少的軍戶,要麼是死了沒銷籍,他們吃空餉。要麼,是被逼著簽了‘自願轉佃’的文書,成了糧行的私戶,不敢聲張。”
“為何不辦?”
“辦了!”趙振武猛地一拍桌子,茶碗跳起,“年初就抓了屯長和那兩個百戶!可第二天,說情的就來了!”
他眼中泛起血絲。
“沙河屯的田,有一部分挨著官道,離衛城不到二十裡。位置好。福盛糧行的靠山……在沈陽。他們東家的妹妹,是沈陽中衛指揮使劉炳坤的第三房小妾。卑職這邊剛抓人,劉炳坤就派人遞話,說‘些許田畝糾紛,何須大動乾戈?補上便是。’”
“然後?”
“然後,遼東總兵府也有人遞話。”趙振武聲音低下去,“說海州衛今年考評優異,趙指揮使治軍有方,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影響了前程。”
他抬起頭,看著孫定邊“禦史,卑職就是個衛指揮使,正四品。沈陽中衛指揮使,也是正四品,但人家在總兵府有關係。總兵府遞話的人,是正三品的參將。卑職……頂不住。”
房間裡安靜下來。
油燈燈花爆開,劈啪一聲。
孫定邊沉默片刻,忽然問“趙指揮使,天啟十二年,你在何處?”
趙振武一怔,隨即挺直腰板“卑職當時是撫順守備,率部參與了對赫圖阿拉的最後合圍。”
“可記得孫承宗孫閣老在撫順行轅說的那句話?”
趙振武瞳孔一縮。
孫定邊緩緩道“孫閣老說,‘胡氛雖靖,百廢待興。然遼東大地,非雷霆手段,無以複其元氣。’陛下當時朱批了一個‘準’字。”他盯著趙振武,“如今才過去五年,田畝被吞,軍戶被欺,上官說情,同僚施壓——趙指揮使,你的雷霆手段,還剩幾分?”
趙振武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額頭青筋跳動。
“明日辰時,”孫定邊起身,“本官去沙河屯。你點五十親兵,要可靠,敢動手,隻聽你我將令。我們一起去。”
“禦史!”趙振武急道,“沙河屯那邊,怕是早有防備!福盛糧行的人,消息靈通。萬一他們狗急跳牆……”
“那就讓他們跳。”孫定邊從懷中取出金牌。
燭光下,金龍猙獰,“如朕親臨”四個字透著冰冷的威嚴。
“陛下賜我這牌子時,說了八個字。”孫定邊一字一句,“‘遼東安,則北疆安;遼東腐,則邊防潰。’趙指揮使,你以為陛下和袁總督,要的是表麵太平,還是鐵板一塊?”
趙振武死死盯著金牌。汗,從額角滑落,流過刀疤,滴進衣領。
“你若怕,”孫定邊聲音平靜,“現在就可稱病。本官自帶龍鱗衛去。但日後,海州衛再出紕漏,你這項上人頭,還保不保得住,就難說了。”
沉默。
長久的沉默。
隻有趙振武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遠遠傳來的更鼓聲。
一更天了。
咚。
趙振武單膝跪地,甲葉重重撞在地磚上。
“卑職……遵命!”
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明日辰時,點齊人馬,隨禦史前往沙河屯!縱有刀山火海,卑職也跟著!”
“好。”孫定邊扶起他,“記住,你是大明的官,吃的是皇糧,護的是百姓。不是哪個侯爺的門下走狗。”
趙振武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