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老先生的狼毫筆在宣紙上頓出焦墨時,思硯正攥著自己的紫竹筆,指節捏得發白。案上攤著兩張《寒梅圖》,左邊是來老先生的,梅枝如鐵,花瓣帶著冰碴似的冷硬;右邊是思硯的,枝椏軟塌塌的,花瓣像被雨泡過,透著股怯懦。
“畫梅要學它的骨,”來老先生用筆杆敲了敲思硯的畫,“你這枝太彎,像被人踩過的蘆葦,哪有半分傲雪的勁?”他蘸了濃墨,在思硯的畫旁補了截枯枝,筆鋒淩厲如刀,“看好了,起筆要重,像砸下去的石頭;收筆要飄,像飛起來的雪,這叫‘重若崩雲,輕如蟬翼’。”
思硯盯著那截枯枝,墨色濃淡間真的藏著股倔強,仿佛能聽見雪粒打在枝上的脆響。他趕緊鋪開新紙,學著老先生的樣子起筆,手腕卻抖得厲害,墨點在紙上洇成個醜醜的圓,像顆沒長好的豆。
“彆急著畫,”蘇晚端來兩盞薄荷茶,把其中一盞往思硯手邊推了推,“來老先生說學畫跟醃菜一樣,得慢慢醃,急不得。”她指著牆上的《蟬蛻圖》,“你去年畫的殼都發飄,今年不就畫得紮實了?”思硯看著那幅舊畫,蟬蛻的紋路果然歪歪扭扭,倒比現在的梅枝多了點不管不顧的野勁。
林硯扛著捆竹篾從院外進來,看見案上的畫,放下竹篾湊過來看:“這梅枝得像我劈柴的斧頭,下去就得有個印子。”他撿起根竹篾,在地上劃了道硬挺的線,“你看,直著走,彆打彎,才有勁。”思硯盯著那道線,突然想起後山的老梅樹,去年雪壓枝頭時,枝椏確實是直挺挺的,像憋著股不肯彎腰的氣。
外婆坐在涼棚下,用碎布拚坐墊,各色布塊在她膝間慢慢湊成朵菊花。“學東西跟拚布一樣,”她把最後一塊藍布縫上去,“這塊歪了,那塊補補,慢慢就齊整了。”她指著坐墊上的針腳,“你看這線,時密時疏,可最後不也連成朵花了?”思硯摸了摸坐墊,粗糙的布麵紮著手,卻比光滑的綢緞更讓人踏實。
午後,來老先生讓思硯臨《芥子園畫譜》裡的梅譜,一頁頁翻過去,從稚拙的勾勒到老練的潑墨,紙頁邊緣都磨出了毛邊。“臨帖不是抄字,”老先生用紅筆圈出思硯臨錯的一筆,“得看人家筆鋒怎麼轉的,墨怎麼暈的,像學走路,先看人家怎麼邁腿,再自己抬腳。”
思硯把臨錯的地方用淡墨塗掉,重新起筆,手腕還是發緊,卻比剛才穩了些。林硯在旁邊編竹筐,篾條在他手裡聽話地轉彎,“你看這竹,”他把篾條彎出個圓潤的角,“該軟時軟,該硬時硬,不是一味地直。”思硯看著那道彎,突然明白梅枝不是直挺挺的死硬,是彎裡藏著勁,像拉滿的弓。
蘇晚端來剛蒸的山藥糕,在思硯的畫案邊放了塊:“歇歇手,吃口糕再畫。”她指著糕上的桂花,“你看這花,小歸小,卻各有各的姿勢,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思硯咬著糕,突然覺得自己畫的花瓣太整齊了,像排隊的兵,倒不如野菊來得自在。
傍晚收工時,思硯的畫案上堆了七張廢稿,每張上都有幾道硬挺的枝椏,雖然還帶著生澀,卻比早上多了點勁。來老先生拿起其中一張,在枝椏間添了朵半開的花:“這就對了,學彆人的骨,留自己的氣,彆學成了跟在人家身後的影子。”
夕陽的光落在廢稿上,墨痕在暮色裡泛著暖,像撒了把碎金。思硯捧著剩下的山藥糕坐在涼棚下,看案上的畫譜被風吹得嘩嘩響,紙頁間仿佛藏著無數支筆在動。他想起臨錯的筆、拚布的花、彎竹的勁,突然覺得這墨痕裡的學意,不僅是畫,更是日子——有笨拙的起步,有耐心的修補,有彆人的影子,更有自己的氣,像這梅枝,在模仿裡慢慢長出自己的骨,在歲月裡慢慢活出自己的勁。
夜風帶著墨香吹進畫室,畫譜的紙頁輕輕晃,像在跟月亮打招呼。思硯知道,明天還會臨錯很多筆,還會有很多廢稿,可這學畫的過程,就像外婆拚的坐墊,一針一線,歪歪扭扭,最後總會湊成朵像樣的花,把每個笨拙的瞬間,都縫成往後的紮實,讓手底的墨,慢慢長出自己的骨,自己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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