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極致的痛苦與超越極限的專注中，被拉扯得模糊而漫長。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每一刻都遊走在神魂潰散的邊緣。顧白感覺自己仿佛被拋入了一個由純粹能量構成的、狂暴的煉獄漩渦。他的身體，就是他堅守的最後陣地，也是承受所有衝擊的前線。
妖姬那瀕臨崩潰的魔核本源，不再僅僅是力量，更像是一頭被徹底激怒、陷入絕望瘋魔的太古凶獸的殘魂，帶著毀天滅地的怨懟與不甘，沿著他按在她眉心的手掌，咆哮著衝入他的經脈、他的識海、他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那不是簡單的能量衝擊，更像是無數破碎的記憶、尖銳的情感、積壓千年的痛苦與執念，化作了實質的毀滅之刃，瘋狂地切割、撕扯著他的一切！
“呃啊——！”饒是以顧白的堅韌意誌，也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哼。他的經脈在肉眼可見地鼓脹、扭曲，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斷裂。皮膚表麵，細密的裂紋如同蛛網般蔓延開來，淡金色的、蘊含著他秩序本源的血液，混合著妖姬那暗金色的、帶著精純魔元氣息的本源之血，不斷從裂紋中滲出、流淌，將他整個人染成了一尊淒厲而悲壯的血色雕塑。
他的意識在這無邊無際的痛楚海洋中沉浮，如同暴風雨中隨時會傾覆的一葉扁舟。黑暗與渙散的感覺如同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拖入永恒的沉寂。但每當意識即將沉淪時，一股更強大、更灼熱的意誌力，便會從靈魂最深處轟然爆發，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毀滅的咽喉，將他從崩潰的邊緣一次次拽回！
他不能倒下！
他的身後，是那個紫衣女子微弱的、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
他若倒下，她必死無疑！這認知如同最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靈魂，賦予了他超越極限的韌性。
就在這瀕臨絕境的掙紮中，一種出乎意料的變數，悄然發生。
那縷一直蟄伏在他神魂深處、屬於葬魔淵魔神的混沌意誌，在這股同源而生、卻又狂暴混亂到極致的魔元與秩序衝擊的持續刺激下，竟開始微微“蘇醒”。它不再像以往那樣，僅僅是本能地躁動或試圖反客為主，帶來純粹的毀滅。反而像是一個沉睡已久的、貪婪而挑剔的古老存在，被這豐盛而“熟悉”的“盛宴”所吸引。
它開始主動地、帶著一種近乎優雅的殘忍，幫助“梳理”那些衝入顧白體內的、最狂暴、最混亂、最具毀滅性的能量碎片。它如同一個技藝高超卻心性冷酷的解剖師，精準地捕捉、剝離、然後……吞噬那些連顧白的秩序之力都感到棘手、難以馴服的混沌餘波與毀滅氣息。
這種詭異的“合作”並非出於任何善意或同盟，純粹是一種基於生存與進化本能的、冷酷的互利。混沌意誌需要這些同源的、高品質的混亂能量來滋養自身，壯大本源；而顧白那精純的秩序之力，以及他這具能夠同時容納秩序與混沌的奇特身體，恰好為它提供了最安全、最有效的吞噬“通道”與“屏障”。
一種荒誕而危險的、基於最原始生存需求的脆弱共生關係，就在顧白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內，於毀滅的邊緣，悄然形成。
隨著這微妙而危險的平衡被艱難地維持下來，變化，開始如同冰雪消融後的涓涓細流，雖微弱，卻帶來了生的希望。
顧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按在妖姬眉心的手掌下，那原本如同破碎瓷器般劇烈震顫、布滿猙獰裂痕、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化作齏粉的魔核，其無可挽回的崩潰勢頭，竟然真的被一點點遏製住了！那毀滅的洪流被分流，被疏導，被他的秩序之力撫慰，被那詭異的混沌意誌吞噬掉最危險的部分。魔核雖然依舊布滿裂痕，光芒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但那種令人絕望的、持續潰散的趨勢，消失了！一股微弱卻無比頑強的生機，如同在無儘焦土中掙紮而出的第一點綠意，開始在魔核的最深處，重新萌發，倔強地對抗著死亡的陰影。
而更讓顧白心神劇震、幾乎要忘卻周身劇痛的，是在這種最深層次的力量交融與靈魂共鳴中，他仿佛被動地、毫無防備地，“看”到了妖姬魔核深處，那被千年冰封的痛苦與執念所層層封鎖的記憶與情感洪流——
不是通過讀心術那種帶有主動窺探意味的方式，而是像兩條原本同源的河流，在曆經萬千曲折、汙染與分離後，於死亡的懸崖邊被迫重新彙合，自然而然地、無法抗拒地共享了彼此河床下的泥沙與沉澱。
他看到了……遠比之前任何一次窺探都要清晰、都要深刻的景象：
他看到千年之前，那個尚且帶著幾分稚嫩與茫然的紫衣少女，在母親逝去、群魔環伺的絕境中，被迫走上高台，顫抖著接過那枚狂暴而不穩定的魔核。鎖魂鏈加身的瞬間，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是獲得力量的喜悅，而是沉重的、幾乎將她壓垮的責任與無儘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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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無數個深沉的夜晚，她獨自蜷縮在冰冷的王座上，魔核反噬的痛苦如同億萬毒蟲啃噬著她的神魂，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從不允許自己發出一絲示弱的呻吟。那紫瞳中映著的，是魔宮外永恒的血色天空，空洞而疲憊。
他看到她在麵對宿老逼迫、宿敵挑釁時，那冰冷麵具下極力隱藏的、如履薄冰的謹慎與無人可訴的無奈。每一次殺伐決斷的背後，或許都藏著不為人道的權衡與犧牲。
他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她啟動引魂契約時，眼底深處那複雜到極致的情緒漩渦。那並不僅僅是偏執地想要一個“完美替身”來填補空虛，更深層的，是一種對親手斬殺“阿白”的、噬心蝕骨的悔恨與自我懲罰，是一種對命運不公的憤怒咆哮，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渺茫得如同星火的——對能夠真正召喚回那個“完整他”的、絕望中的期盼……
原來，她並非生來就是這般冰冷、暴戾、不近人情。是時代的洪流，是沉重的責任，是至親的離去，愛人的“背叛”與自己的“過失”，是千年孤寂的打磨與魔核無時無刻的折磨，共同將她塑造成了如今這座看似堅不可摧、實則內裡早已布滿裂痕的冰山。
而那曾經施加在他這個“替身”身上的折磨與囚禁，其中有多少是源於對自身無能的憤怒遷怒？有多少是對無法挽回過去的痛苦宣泄？又有多少……是連她自己都不懂的、對那個再也回不來的“阿白”的、扭曲而絕望的思念與執念？
一直盤踞在心底、支撐著他度過無數絕望時刻的恨意，在這一刻，如同被陽光直射的堅冰，徹底消融、汽化，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酸楚，與一聲無聲的、充滿了複雜情緒的歎息。
他忽然間，徹底明白了。
真正囚禁著她的，從來不是這座以玄鐵與魔石築成的宏偉魔宮，而是她自己親手打造、並用千年時光加固的——心牢。對過去的悔恨，對力量的依賴與恐懼，對孤獨的刻骨銘心，以及對那份失落情感的扭曲執著，如同最堅韌的鎖鏈，將她的靈魂牢牢禁錮其中，比任何實物枷鎖都要牢固千百倍。
而她毅然解開鎖魂鏈，放他自由，或許……正是她潛意識裡，第一次試圖揮錘，砸向這座心牢的牆壁。哪怕代價是牆塌屋毀，與她一同埋葬，她也想在生命的最後，打破這令人窒息的禁錮，還他或許也是還自己）一個真正的“自由”。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當顧白感覺自己最後一絲意誌也即將被無儘的疲憊與劇痛吞噬，意識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欲滅時，妖姬體內那原本狂暴肆虐、仿佛要毀滅一切的力量洪流，終於漸漸平息、馴服下來。魔核雖然依舊布滿裂痕，光芒黯淡，如同一個飽經戰火摧殘的廢墟，但其根基，卻奇跡般地穩住了。不再崩潰，不再潰散，如同風暴過後，滿目瘡痍卻頑強挺立、保住了核心的孤島。
顧白那一直強撐著的、按在妖姬眉心的手，終於無力地垂下，仿佛耗儘了所有的生命能量。身體一晃，他向前栽倒，恰好伏在妖姬依舊昏迷不醒、卻氣息趨於平穩的身旁。他的氣息微弱到了極點，比妖姬好不了多少，渾身浴血，模樣淒慘無比。然而，在那染血的、蒼白乾裂的嘴角，卻悄然勾起了一絲如釋重負的、極淡極淡的弧度，如同烏雲縫隙中漏下的一縷微光。
他做到了……
以身為契，以魂為引，他終究……暫時，從死神手中，搶回了她的性命。
一直屏息凝神、全力輔助的青蘿，此刻才敢稍稍放鬆緊繃的神經。她立刻上前，指尖閃爍著愈發柔和的治愈光芒，先仔細檢查妖姬的狀況。確認魔核真的穩定下來，雖然重傷垂危，但那致命的崩潰已然停止，生命氣息如同遊絲，卻堅韌地維係著，不再流逝。她眼中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巨大的震撼與難以置信。
這簡直是奇跡！不，這甚至是超越了奇跡的、逆天而行的壯舉！
她立刻將更精純、更溫和的本源治愈之力，如同春雨般，綿綿不斷地渡入妖姬體內，小心地滋養、鞏固著這來之不易的、脆弱無比的穩定局麵。
隨後，她才將目光轉向力竭昏迷的顧白，眼神複雜到了極點，充滿了探究、驚異，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動容。這個曾經被陛下鎖於深殿、恨意滔天、被視為“替身”與“變數”的男子，竟在最終關頭，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意誌與力量，以這種近乎自毀道途、賭上性命的方式，硬生生逆轉了幾乎注定隕落的死局！這其中的因果糾纏、情感變遷，早已如同亂麻，遠遠超出了她這個“秩序星庭觀察者”最初的預估與理解範疇。
她輕歎一聲，小心地將顧白也扶到一旁相對乾淨的地方，動作輕柔地喂他服下幾顆魔宮珍藏的、最為珍貴的保元固魂丹藥。然後，取來潔淨的、浸潤了靈泉的柔軟布巾，一點一點，極其輕柔地，擦拭去他臉上、頸間、手臂上那斑駁交錯的、已然乾涸或尚未凝固的血汙。每擦去一片血色，露出底下蒼白卻堅毅的輪廓，她心中的波瀾便更洶湧一分。
密室內，重新歸於一片死寂。唯有兩人微弱卻逐漸同步、平穩下來的呼吸聲，在空曠的石室中輕輕交織、回蕩，如同劫後餘生的、微弱的心跳。滿地狼藉的、交融在一起的淡金與暗金血跡，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生死一線的慘烈爭奪。
而那冰冷的鎖鏈雖已消散，一種更深層次的、基於靈魂同源與力量互補的、超越了簡單愛恨的複雜羈絆，卻如同石縫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在鮮血與生死的澆灌下，於無人可見的深處，緊緊纏繞，再也無法分割。
顧白在深度的昏迷中，眉頭依舊無意識地微微蹙著，仿佛靈魂仍在為她擔憂，未能全然安歇。
而妖姬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那一直以來緊抿的、象征著固執與倔強的唇線，似乎也在無知無覺中，微不可察地柔和了那麼一絲細微的弧度。
他們以最慘烈的方式，共同斬斷了那根冰冷的、象征囚禁與痛苦的鎖魂鏈。
卻又以更深刻、更殘酷、更不容抗拒的方式，將彼此的靈魂與命運，重新緊緊連接在了一起。
心牢依舊矗立，堅不可摧。
但打開那牢門的鑰匙，似乎已在不知不覺中，易主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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