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的意識在黑暗中漂浮,記憶的碎片如同斷裂的膠片般閃過。
他想起那一年回家過年,父母開始安排相親的場景。
那時的陳野一直覺得相親是個很神奇的東西,輕易地把兩個陌生的男女聯係在一起。而婚姻,怎麼能那麼簡單地三言兩語就決定一生。兩個人從相識到了解,然後見麵。該是要看穿了什麼心境,才能接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婚姻畢竟不能倒帶,可以重來。一生的溫柔就那麼多了,彆再輕易浪費了。
可有時候,人總是需要學會成長。十八歲前太小,懵懂無知。三十歲之後已經懂得男人的責任,社會的艱辛。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才是歲月蹉跎的回憶。
陳野便這樣稀裡糊塗地結了婚。婚後的生活在度過了一開始的相敬如賓之後,從孩子出生時起,就開始伴隨著各種雞毛蒜皮的瑣事。
油膩飯桌角上堆疊的臟碗,地上散落著兒子的小汽車,空氣裡飄著餿飯菜與廉價香煙的混合氣味。妻子絮絮叨叨的抱怨,像背景音樂一樣無休無止。
畫麵一轉。
葉萱就坐在他對麵那張塑料小馬紮上,穿著條他記憶裡洗得發白的碎花裙子。外頭路燈的光穿過她半透明的身子,在她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影子。她歪著頭,還是那副熟悉的模樣,可眼神空落落的,像丟了魂。
阿野,她聲音飄乎乎的,帶著點涼颼颼的感覺,你這兒,吵死人了喂。
陳野看著這個年少慕愛時的對象,心緒複雜。我們說人生的路很長,風景很多,可是後來,人生中再多的風月無邊,也抵不過年少懵懂時再次相見時那一刻的心慌意亂。
關於她,提起全是遺憾,說起全是喜歡,想起都是不甘。關於她,三斤酒也說不完吧。
愛情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經不起懷疑。懷疑愛是可怕的事情,它謀殺了愛情。
就算有再多的顧慮,不過都是可恥的驕傲在作祟,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曾經那撞破南牆的決心,在撞碎城牆之後才讓自己看清外麵的世界。
人的一生有多少事情可以去後悔呢。當你二十八歲的時候,發現再也沒有了十六歲時的那個姑娘不顧一切地愛你,不圖你的錢,你的工作,你的家庭。這時候你終於明白她貫穿了你的整個青春。然後你再也找不到她。
就像美麗的泡沫,一觸碰就消散在空中,那麼脆弱又美麗。刺破了它心臟卻還覺得它傷得不夠漂亮。也是該讓它一個人流浪街頭,不知歸處在哪。
陳野的心臟就是這樣被狠狠攪碎的吧,疼得他想蜷起來,想大口喘氣,想和葉萱說一句我也不想吵啊。
可惜該告彆的時候,沒有再認真一點。
因為多說的那幾句,說不定就是最後的話語,多看的一眼,說不定就是最後一眼。
陳野最後連思緒都已消弭殆儘,身上傳出的疼痛好像是自己,又與自己無關。
嗚哇—嗚哇——!!!
一聲石破天驚的哭嚎,陳野感覺自己完全不受控地扯著嗓子嚎啕大哭。小小的肺管子跟個破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吸著產房裡那股子消毒水混著血腥氣的涼風。吸一口,喉嚨就火辣辣地疼一下,還帶著黏糊糊的阻塞感。
靠北啊。陳野在混沌的意識裡嘟囔著。這感覺太奇怪了,全身被硬塞進一個窄小憋屈的空間裡,骨頭縫都擠得吱呀作響。還有這該死的、倒懸的視角。
隨著一陣晃動,陳野慢慢醒來。眼前晃悠的白光團子慢慢聚焦了點,刺眼,是那種老式燈泡的白熾燈光暈。吵吵嚷嚷的聲音也有了形狀:女人累得直哼哼還帶著點喜氣的聲音,鐵家夥叮呤咣啷的碰撞聲,一個穿著白色護士裝的人影在離去,還有一個嗓門很大、帶著濃濃閩南腔的女高音。
哎喲喂,秀芬啊,你快看是個囝仔,剛剛我在產房外頭都聽見了,這嗓門亮堂的喲,以後肯定跟文國一樣,壯得跟頭小牛犢似的。
陳野那顆還在發育中的小心臟猛地一咯噔。說跟誰,那個前世喝得五迷三道、能把家底都喝光的酒蒙子。
在接下來昏天暗地、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裡,陳野為數不多的清醒時刻,都在琢磨這件大事:他,陳野,一條鹹魚,翻回來了,回到了1989年,悲劇還沒開播、一切看起來都還嶄新的時代。
所有的悔恨、愧疚、無力感,還有那最終把他逼成彆人眼中臆想症的執念,都成了他此刻唯一自帶的、沉甸甸的新手大禮包。
這金手指真夠嗆。陳野在意識裡嘀咕。係統呢,屬性麵板呢,商城呢,通通沒有。
金融知識兩眼一抹黑,買股票估計能把自己褲衩都虧掉。專業技術上輩子就是個打工人,啥核心技能沒撈著。彩票號碼誰記得那玩意兒。
唯一高清且刻骨銘心的,是關於葉萱的一切,關於家裡那堆破事兒,關於老爹陳文國那張被酒精泡發的臉。
能力匱乏到令人頭禿。陳野恨恨地想著前世怎麼不好好學習或者多記點有用的東西。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裹挾著怨念,瞬間充滿了嬰兒的小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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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9月6日,農曆蛇年,陳野這位老用戶正式重新加載。而嬰兒的身體,簡直是人類進化史上的bug集合體。
陳野重生後的第一周想翻個身,看看窗外那棵光禿禿的龍眼樹。結果小胳膊小腿兒像不聽使喚的麵條,胡亂撲騰了幾下,除了把自己累得夠嗆,還差點把蓋在身上的、帶著補丁的舊棉被踹掉。
他想表達尿布該換了,濕漉漉的難受死了,結果出口就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啊…啊…咕…。急得他小臉通紅,隻能更用力地蹬腿,企圖引起那個總是慢半拍的奶奶陳阿嬤的注意。
哎喲,小野又精神了?林秀芬趕緊過來給他蓋好被子,輕輕拍著他的背。
陳野無奈地想著:我是在抗議,抗議懂不懂。
日子就在吃、睡、拉、嚎的循環中,慢悠悠地往前蹭。大多數時間裡,陳野都在觀察著這個1989年的家,以及家裡那群熟悉又陌生的親人。
他所在的村子叫陳厝村,隸屬於武榮市溪尾鎮,典型的閩南環山沿海村落。家裡是真窮。住的房子是長方形的石條瓦房,六個房間一個堂屋,左右連通主屋的還有廚房和雜物間。牆是粗糙的石頭壘砌,用水泥沙子做胚再抹了層白色膩子,貼著幾張褪色的年畫和偉人像。
堂屋兼做客廳和餐廳,擺著一張厚重的八仙桌和幾條長凳。地麵是水泥拚接著石磚,掃得還算乾淨。角落堆著農具和雜物。廚房裡是土灶大鍋,煙熏火燎的痕跡明顯。院子裡兩邊有個豬圈和鴨舍,邊上有個蓋起來的水井。圍起來的院子掃了薄薄一層水泥,角落還有兩條長長的石凳和一個石桌。
其實除了窮一些,比前世後來住的商品房還是寬敞了非常多。屋後還有三塊用竹籬笆圍起來的菜地,這個時節種著芥菜、蘿卜和蒜苗。更遠一點,村邊有條彎彎曲曲的無名小河,雨水少的季節河水依舊清淺,是村裡人洗菜、洗衣服、灌溉的主要水源。陳野家的三塊番薯地在屋後山坡上,那三塊寶貴的稻田,則在更遠些的另一條江邊。
陳野像個局外人,又像個最清醒的觀察者。他看著這個家:貧窮,瑣碎,吵鬨,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煙火氣和生存壓力。父親的不靠譜,母親的隱忍,奶奶的迷信與辛勞,姑姑們各自的雞毛蒜皮,小叔那點躍躍欲試的小心思。
而陳野作為成年人靈魂最大的焦慮,還是來自於自身金手指的匱乏。他努力回憶著一切可能賺錢、改變命運的點子。一激動不小心又把被子踹起。
哎喲,小野又精神了?林秀芬趕緊過來給他蓋好。
陳野無奈地想著:我是在想點子,搞創作懂不懂。
前世開車刷小視頻陪客戶應酬喝酒,也沒少跟著唱幾句流行歌。知道小說和動漫是未來娛樂時代的主流。未來90年代的動畫片蠟筆小新,美少女戰士,灌籃高手都會非常火,可和陳野也沒有什麼關係,他現在連翻個身都費勁,更何況哪來的資金運作這些。
或者可以嘗試靠寫作掙些稿費,這倒是個路子。他知道九十年代初,各種兒童刊物、故事會之類的很流行。
或許可以嘗試《火影忍者》,這個能風靡全球的日漫。雖然他連完整的第一話劇情都還想不全,隻記得鳴人偷了封印之卷。然後呢,學了個多重影分身,怎麼學的,細節呢。算了,先記住名字和大概設定吧。日子還長可以慢慢去一點點填充起來。
日子就在這種日子中一天天過去。
轉眼間,日曆就翻到了1993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