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羅伊的大衣下擺被風卷落時,詹尼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領。
霧水沾在她睫毛上,像綴了排細碎的銀珠:該上台了,喬治。
臨時搭建的檢閱台用新砍的橡木搭成,還帶著鬆脂的清苦味。
梅隆扶著欄杆先爬上去,金絲眼鏡上蒙了層白霧,他掏手帕擦拭時,懷表鏈子在晨霧裡閃了閃——六點整,分秒不差。
沃森跟在後麵,黑色西裝褲管沾了草屑,那是他剛才蹲在岸邊檢查擴音設備時蹭的。
康羅伊虛扶著詹尼的腰,能感覺到她掌心沁出的薄汗:緊張?
比我們在倫敦第一次辦慈善晚宴時還緊張。詹尼望著海平線輕笑,發梢沾了霧珠,那時你說要讓平民喝上熱可可,現在你要讓一個族群在異國紮根。
汽笛的嗚咽突然穿透濃霧。
六艘蒸汽護衛艦的輪廓從霧中浮起,煙囪裡噴出的黑煙在灰白天空劃出粗重的墨線。
最中央的大西洋曙光號主桅上,黎明財團的金色齒輪旗與龍紋旗並排獵獵作響。
甲板上的華人士兵像被刻在木頭上的雕像,軍綠色製服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佩刀的銅柄在霧中泛著鈍光。
張天佑站在艦首。
他的手始終按在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是把繳獲自清軍的雁翎刀,刀鞘上還留著太平軍的朱砂印記。
三個月前在香港碼頭,康羅伊把星條旗彆在他胸前時說:這不是背叛,是給刀換個守護的方向。此刻他望著岸上攢動的人頭,喉嚨發緊。
人群裡有戴禮帽的銀行家,有裹頭巾的愛爾蘭移民,有抱著孩子的黑人婦女——他們都在看,看一群黃皮膚的人如何在這片土地上站得筆直。
來了!《聯合電訊》的主播舉著喇叭跳上木箱,禮帽險些被風吹走,看那旗幟!
龍與星條的交織!
上帝啊,他們的隊列——
五百七十三名士兵分成兩列踏浪登岸。
左側士兵肩扛鐵鎬,水準儀在肩頭晃出銀亮的弧;右側士兵端著恩菲爾德步槍,刺刀尖挑開晨霧,像一排豎起的寒針。
隊伍中央的巨幅橫幅被八人高擎,星條旗的紅藍條紋與龍紋的金鱗在霧中翻湧,雙語標語在晨風中沙沙作響:我們築路,亦守國疆。
皮靴與青石板碰撞的聲響像滾過悶雷。
詹尼攥住康羅伊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皮肉裡——她聽見了,那些曾在報紙上罵的記者此刻正瘋狂按動電報攝像機的快門;她看見了,幾個月前還朝華工扔爛番茄的碼頭工人,此刻正踮著腳把懷裡的孩子舉高,讓他們看清楚這隊列。
張天佑在檢閱台前三步處猛然立定。
佩刀磕在靴跟上,脆響驚飛了幾隻海鷗。
他深吸一口氣,粵語從胸腔裡滾出來,帶著濃重的廣西鄉音:吾等來自破碎之地——尾音被風扯散,卻又在擴音器裡清晰炸響。
人群突然靜了,連浪拍防波堤的聲音都變得模糊。卻懷建設之心!
今日起,此土即吾鄉,此旗即吾命!
他轉身用英語重複誓言時,喉結劇烈滾動。
康羅伊看見他眼尾泛紅,像被烈酒嗆到的模樣——這個曾在金田村砍倒清軍大旗的漢子,此刻舉著星條旗的手穩如磐石。
掌聲像炸開的潮水。
梅隆的禮帽被拋上天空,沃森眼鏡滑到鼻尖也顧不上推,詹尼的眼淚滴在康羅伊手背,燙得他心尖發顫。
他起身時,檢閱台的木板吱呀作響,擴音器把他的聲音送向每一個角落:你們不是移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左側扛鐵鎬的士兵,又掃過右側握步槍的士兵,你們是新文明的奠基者!
當你們用鐵鎬鑿穿阿巴拉契亞山脈,當你們用步槍守護鐵路橋,美國的地圖上會刻下你們的名字!
風突然大了。
龍紋旗的金鱗掃過康羅伊的臉,他看見張天佑抬手敬禮,看見士兵們的製服下擺被吹得獵獵作響,看見人群裡有個華人老婦抹著眼淚,把懷裡的孫子舉得更高。
沃森突然碰了碰他胳膊。
康羅伊轉頭,看見老工程師眼鏡片後的眼睛發亮,喉結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
梅隆湊過來,壓低聲音:《紐約時報》的人在問,黎明鑄炮廠的新訂單......
儀式後再說。康羅伊打斷他,目光又落回隊列。
張天佑已經帶著士兵開始行進,鐵鎬與步槍的碰撞聲裡,他聽見詹尼在耳邊輕聲說:他們真的站在這裡了。
是的,他們站在這裡了。
康羅伊望著蒸汽護衛艦的煙囪在霧中漸遠,想起三天前張天佑交給他的名冊——五百七十三人裡,有前太平軍的百長、有廣東的船匠、有被賣的農夫。
此刻他們的靴跟叩著同一塊土地,他們的呼吸融入同一片晨霧。
擴音器裡傳來主播的尖叫:看!
士兵們正朝市政廳方向前進!
下一站,是國會山嗎?
不,是——
康羅伊沒聽完。
他的視線落在沃森身上,老工程師正從西裝內袋摸出個牛皮紙信封,指腹反複摩挲封口的火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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