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營地的角落,一處廢棄的馬廄旁。
空氣裡混雜著乾草腐爛的黴味與淡淡的馬糞氣息,與傷兵營那濃重的血腥和草藥苦味相比,竟顯得有幾分“清新”。
徐庶失魂落魄地站在這裡,背對著營地裡的喧囂。他那雙素來清亮的眸子,此刻卻空洞得像是被掏空了所有神采的古井,倒映不出半點光亮。
方才心頭那陣毫無來由的劇痛與驚悸,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臟。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那股與生俱來的、與母親之間的血脈感應,讓他遍體生寒。
是錯覺嗎?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抬頭,望向許都的方向,目光穿不透連綿的營帳,更穿不透那沉沉的夜幕。他隻能看到自己那點微末的理想,在劉備那雙飽含“仁義”卻又充滿“無奈”的淚眼裡,被一點點浸泡、稀釋,最終變得模糊不清。
“火燒博望坡……池魚之殃……”徐庶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到極致的笑。
他自詡王佐之才,欲尋一明主,匡扶漢室,平定天下。可他選的這位主公,卻連一場必要的犧牲都不敢決斷。他的仁義,是真的,可這份仁義,卻像一件過於沉重和華美的外袍,將他自己牢牢束縛,動彈不得。而自己,就像這件袍子上的一枚玉佩,看似珍貴,實則無足輕重,甚至在奔跑時,還會成為累贅。
正當他心神俱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一個平淡的聲音,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顆石子,在他身後不遠處響起。
“仁義為表,霸業為骨。無骨之仁,如水中浮萍,風雨飄搖,何以濟世?”
這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精準地刺入徐庶最痛的那根神經。
他猛地回身,隻見一個身著灰色布衣,頭戴鬥笠的“商人”,正站在幾步開外。那人身形挺拔,氣息沉穩,雖然做商賈打扮,但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卻絕非普通行商所能擁有。鬥笠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輪廓分明的下巴。
“足下是何人?”徐庶的聲音帶著一絲警惕,他確信自己從未在營中見過此人。
林淵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微微側身,目光落在不遠處一隊垂頭喪氣、正將傷員抬往營帳的士兵身上,歎了口氣。
“在下不過一介遊士,四處行走,販些貨物糊口罷了。隻是今日途經此地,得見玄德公大營,心中有些感慨,不自覺便說了出來,唐突了先生,還望海涵。”
他的姿態放得很低,言語也客氣,但那份客氣裡,卻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遊士?
徐庶的眉頭皺得更緊。他不是孫乾,不會被這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剛才那句話,見識之深刻,剖析之銳利,絕非一個普通“遊士”能說出口的。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哦?不知足下有何感慨?”
林淵像是沒聽出他話裡的試探,自顧自地說道:“我見玄德公軍容雖不算齊整,士卒卻無嘩變之意;營中雖缺糧草,百姓卻依舊依附。玄德公愛民如子,仁義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實乃亂世中的一股清流。”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恭維,徐庶的臉色卻並未緩和。他知道,重點必然在後麵。
果然,林淵話鋒一轉,聲音裡多了一絲惋惜。
“然,清流雖清,卻隻能獨善其身,難解天下之渴。如今大廈將傾,非擎天之柱不能挽之。敢問先生,玄德公之仁,可為柱否?”
這個問題,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徐庶的心口。
是啊,可為柱否?
這些日子以來,他夜夜輾轉反側,反複問自己的,不就是這個問題嗎?
徐庶嘴唇翕動,出於一種近乎本能的維護,他還是開口了:“主公之心,光明磊落,天下可鑒。一時困頓,非戰之罪。”
他的辯解,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光明磊落?”林淵輕笑一聲,笑聲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先生可知,當今天下,誰才是真正的‘光明磊落’?”
不等徐庶回答,他便伸出手指,遙遙指向北方。
“袁本初,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兵多將廣,夠光明磊落了吧?可他優柔寡斷,色厲內荏,如今被那關中新主兩萬兵馬,死死釘在虎牢關前,進退維穀,耗儘銳氣,敗亡隻在旦夕之間。”
他又指向東方。
“曹孟德,名為漢相,實為漢賊,挾天子以令不臣,夠不光明磊落了吧?可他知人善任,決斷果敢,如今已儘收中原之地,兵鋒所指,所向披靡。若非關中異軍突起,這天下,恐怕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林淵轉過頭,鬥笠的陰影下,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
“先生,這亂世,爭的不是誰更‘光明’,而是誰能讓更多的人,看到明天的太陽。袁紹的光明,是士族門閥的光明,百姓不過是其腳下塵土。曹操的黑暗,卻是為了結束這無休止的戰亂,迎來一個統一的、哪怕是強權下的‘光明’。而玄德公的仁義……恕我直言,他的仁義,太過弱小,連他自己都照不亮,又如何去照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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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如醍醐灌頂,讓徐庶渾身劇震。
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隻是身在局中,被那份“知遇之恩”所蒙蔽,始終不願,也不敢去深思。今日,卻被一個素不相識的“遊士”,血淋淋地撕開,擺在了他的麵前。
“你……”徐庶的聲音有些乾澀,“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林淵的語氣依舊平淡,“重要的是,先生您是誰。”
他上前一步,與徐庶相隔不過三尺,聲音壓低了幾分,卻更具穿透力。
“先生之才,可比張良、陳平。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張良若遇見的不是高祖,而是那優柔寡斷的宋襄公,恐怕早已身首異處;陳平若效忠的不是劉邦,而是那剛愎自用的項羽,怕也隻能淪為刀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