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金殿對峙
邏些城的讚普大殿裡,三百把唐刀熔鑄的王座在酥油燈火下泛著冷冽的光。那些刀柄上鑲嵌的骷髏頭,眼眶空洞卻似有實質,此刻竟齊齊轉向階下的王玄策,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王玄策扶著腰間的“懷信”節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斷足處的舊傷突然如遭蟻噬,冷汗瞬間浸透了錦袍下擺。
“王正使遠道而來,吐蕃的凍土可比不上長安的暖爐。”鬆讚乾布指尖輕叩王座扶手,青銅的冰涼順著指縫漫開,“本讚普聽聞,爾等持節出使天竺,卻繞路經我吐蕃境內——這第一問,便問問王正使,為何舍近求遠?”
話音未落,十二名披發戴骨飾的苯教巫師從殿側陰影裡走出,抬著一口三足青銅鼎。鼎下烈火熊熊,鼎內沸水翻滾,水麵漂浮著數十張羊皮,上麵用朱砂寫滿的唐文正被蒸汽熏得蜷曲,墨跡在沸水中暈開,像一道道滲血的傷口。
“正使!”身後傳來蔣師仁的低喝。蔣校尉按著腰間橫刀,靴底在石板上碾出細微的聲響,“吐蕃蠻夷無禮,若要動強,屬下願護您殺出邏些城!”
王玄策抬手按住他的肩,目光越過鼎中沸水,落在鬆讚乾布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讚普既知我等持‘懷信’節杖,便該明我大唐使節行止皆循邦交禮儀。經吐蕃入天竺,是遵我朝與吐蕃會盟之約,何來舍近求遠之說?”
“會盟之約?”鬆讚乾布忽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撞出回聲,“王正使莫不是忘了,文成公主入藏時,護送隊伍走的便是這條道?”
這句話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精準刺入王玄策的痛處。斷足處的劇痛驟然炸開,他踉蹌著後退半步,蔣師仁連忙上前扶住他。就在這時,詭異的一幕發生了——王玄策傷口滲出的血珠並未滴落,反而化作點點猩紅,在空中盤旋凝聚,竟漸漸勾勒出一幅河西走廊的地圖。那蜿蜒的路線,從長安出發,經蘭州、西寧,過日月山,入吐蕃境內,與當年文成公主的送嫁路線分毫不差!
“蔣校尉請看,”鬆讚乾布的聲音陡然轉厲,“這血路,與公主的嫁妝隊伍何其相似?王正使帶著朝廷節杖,卻循著公主的足跡走,是想在吐蕃境內尋些什麼?”
蔣師仁臉色一沉,按刀的手更緊了:“讚普休要胡言!正使斷足不便,繞行吐蕃是為借道休整,況且‘懷信’節杖在此,凡大唐使節所經之處,皆為邦交正道,豈容爾等妄議!”
“邦交正道?”鬆讚乾布猛地起身,三百把唐刀熔鑄的王座發出刺耳的嗡鳴,“那這些羊皮上的字,又作何解釋?”他抬腳一踢,身旁的青銅酒壺直飛鼎中,“嘩啦”一聲,沸水濺起丈高,那些寫滿唐文的羊皮被衝得四散,其中一張竟直直飛向王玄策。
蔣師仁眼疾手快,揮刀將羊皮劈成兩半。但就在羊皮裂開的瞬間,一道金光從鼎中爆射而出——那是一枚銅佛殘核,不知被誰藏在鼎底,此刻正裹著沸水飛向王玄策懷中的“懷信”節杖。
“鐺!”殘核與節杖相撞,佛身上凝結的暗紅汁液突然化開,順著節杖的獸首紋路流淌,滴入鼎中沸湯。原本渾濁的沸水瞬間變得金光燦爛,水麵上竟浮現出一幕幕畫麵:玄奘法師身披袈裟,與年輕的鬆讚乾布在邏些城外的菩提樹下密談,兩人指尖相觸,似在交換著什麼;畫麵一轉,文成公主站在布達拉宮的閣樓裡,將一封書信塞進錦盒,交給貼身侍女,侍女轉身時,腰間玉佩閃過一道與銅佛殘核相同的金光。
“這是……”蔣師仁失聲驚呼。
王玄策死死盯著水麵上的畫麵,指節因攥緊節杖而泛白。他忽然想起出發前,吏部侍郎悄悄塞給他的密信,信中隻說“入吐蕃時,留意佛寶異動,若見銅佛殘核,速以節杖相觸”。原來如此,朝廷早已知曉吐蕃境內藏著與玄奘西行相關的秘密,而文成公主,竟是這秘密的關鍵。
就在這時,殿角的陰影裡傳來一陣極輕的衣袂聲。王玄策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熟悉的青色——那是文成公主常穿的蜀錦裙擺,裙角繡著的忍冬花紋在燈火下閃了一下,便消失在梁柱之後。
“王正使,”鬆讚乾布重新坐下,指尖再次叩響王座,“沸水已顯真容,你還要說這隻是借道休整嗎?”
鼎中金光漸漸散去,沸湯重新變得渾濁。蔣師仁擋在王玄策身前,橫刀出鞘三寸,寒光映著他繃緊的下頜:“讚普若執意刁難,便是與大唐為敵!‘懷信’節杖在此,凡輕慢使節者,皆為朝廷之敵!”
王玄策推開蔣師仁,忍著斷足的劇痛站直身體,“懷信”節杖在手中微微顫動:“讚普既見過玄奘法師,便該知我大唐與吐蕃本是甥舅之邦。文成公主入藏後,唐蕃互通有無,何來刁難之說?至於銅佛殘核,許是法師當年遺落之物,我等途經時見之,自當歸還吐蕃,僅此而已。”
鬆讚乾布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抬手示意巫師撤下銅鼎:“王正使既如此說,本讚普暫且信了。隻是這‘懷信’節杖,乃朝廷信物,總該讓本讚普驗驗真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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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師仁立刻警覺:“節杖乃天子所授,豈容蠻夷觸碰!”
“蔣校尉稍安勿躁。”王玄策按住他的刀鞘,緩緩舉起節杖,“讚普要驗,便驗。隻是驗過之後,還請讚普回答我一個問題——方才殿角那位,是否便是文成公主?”
鬆讚乾布的眼神驟然變冷,三百把唐刀熔鑄的王座再次發出嗡鳴,那些骷髏頭的眼眶裡,仿佛燃起了幽藍的火焰。
第二節:血鼎烹史
鬆讚乾布的衣袖在王座前劃出一道冷弧,青銅鼎中那些被沸水浸透的羊皮突然掙脫水麵,像一群受驚的蝙蝠直飛而起。數十張羊皮在空中簌簌作響,竟自動拚接成一幅丈寬的帛書,上麵用紫毫寫就的朱批赫然在目——正是朝廷密令王玄策“見機行事,蕩平天竺亂部”的滅竺詔書。墨跡未乾處泛著油光,仿佛是用天竺貴族的血調的朱砂。
“王正使果然身負密詔。”讚普的指尖在刀鑄王座上劃出火星,“這第二問,便問問正使,帶著屠刀般的詔書經過吐蕃,是怕我吐蕃泄了風聲,還是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蔣師仁猛地踏前一步,陌刀“噌”地出鞘半寸:“讚普休要挑撥!‘懷信’節杖在此,大唐征討叛逆本是天經地義,與吐蕃何乾?”話音未落,空中的羊皮突然“轟”地燃起綠火,火苗舔舐著字跡,竟在火舌中映出駭人的畫麵——
那是貞觀十四年的高昌故城,斷壁殘垣間堆滿屍骸,蔣師仁的父親蔣玄恩正持矛站在城門上,戰袍被血浸成紫黑。城樓下的唐軍正將哭喊的高昌婦孺趕進火海,濃煙中飄著孩童的衣角,蔣玄恩的矛尖還滴著血,嘴角勾著冰冷的笑。
“爹……”蔣師仁瞳孔驟縮,陌刀脫手而出,帶著破空之聲劈向火焰。刀鋒斬入綠火的刹那,刀身兩側“百煉”二字的銘文突然剝落,露出底下用吐蕃朱砂刻的兩個小字——“叛徒”。那字跡入木三分,像是當年鑄刀時就被人下了咒。
“蔣校尉認得這字?”鬆讚乾布的笑聲裹著寒意,“令尊當年隨侯君集征高昌,屠城三日血流成河,卻偷偷放了三百吐蕃戰俘。朝廷以為他通敵,抄家時隻留了你這條小命,還賞了把刻著‘叛徒’的刀,好讓你時時刻刻記著爹的罪名,是不是?”
蔣師仁的臉瞬間慘白如紙,陌刀“當啷”落地。王玄策突然將“懷信”節杖頓在地上,杖首的銅龍發出清越的鳴響:“讚普查得真細。可高昌王勾結西突厥反唐,屠城是朝廷欽定的懲戒,蔣將軍縱放吐蕃戰俘,恰是念及唐蕃盟好,何來通敵之說?”
話音剛落,鼎中殘餘的銅佛碎片突然齊齊飛起,像一群金色的蜂蟲撞入綠火。火光猛地炸開,屠城的畫麵竟如碎裂的琉璃般重組——還是那座高昌城,蔣玄恩正蹲在斷牆下,將乾糧塞進吐蕃傷兵嘴裡;唐軍軍醫背著藥箱穿梭在蕃民帳篷間,燒焦的旗幟下,蔣玄恩親手為吐蕃首領包紮箭傷,兩人手腕相觸時,都露出了同款的狼形刺青。
“這……”蔣師仁盯著火光,喉結劇烈滾動。他想起小時候翻父親舊物,見過一塊刻著狼紋的骨牌,當時隻當是普通的護身符。
鬆讚乾布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年輕時的輪廓與畫麵裡的吐蕃首領漸漸重合。“當年本讚普化名隨商隊入高昌,若非蔣將軍暗中相助,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他突然起身,三百把唐刀的王座發出龍吟般的震顫,“可朝廷容不下通蕃的將軍,就像容不下吐蕃與大唐真正交好——王正使,你說是不是?”
王玄策握著節杖的手微微發顫。他想起出發前,吏部尚書曾隱晦提及,蔣師仁的父親實為朝廷安插在軍中的密探,縱放吐蕃戰俘是為刺探軍情,卻因牽扯太深被滅口。這些秘辛,竟被鬆讚乾布看得通透。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滾過一聲炸雷,金殿的琉璃頂被震得簌簌落灰。傾盆暴雨毫無征兆地砸下來,穿透雕花窗欞直澆在青銅鼎上。沸水遇冷“嘶”地騰起白霧,蒸汽中竟緩緩站出三百個身影——那些士兵身著唐式明光鎧,卻披著吐蕃的羊毛披風,裸露的臂膀上都烙印著相同的狼紋與唐字,正是唐蕃混血的模樣。
“這些是……”蔣師仁失聲。
“他們是當年高昌戰俘的後代,”鬆讚乾布的聲音穿過雨幕,“一半唐血,一半蕃骨。本讚普留著他們,就是想看看,大唐的刀,會不會斬向流著一半唐血的人。”
蒸汽中的士兵們齊刷刷舉起刀,刀刃上同時映出唐旗與蕃徽。蔣師仁彎腰去拾陌刀,手指觸到刀身“叛徒”二字時,突然發現那吐蕃文的刻痕裡,竟嵌著半片狼形骨牌——與他父親遺物上的一模一樣。
王玄策的斷足又開始作痛,血珠滴在石板上,與蒸汽中落下的雨珠融在一起。他忽然明白,鬆讚乾布哪裡是在問他,分明是在逼蔣師仁看清,父親用性命護下的,究竟是背叛還是盟約。
青銅鼎裡的沸水漸漸平息,水麵浮著的羊皮灰燼拚出半個狼頭,另一半卻化作了“懷信”節杖的輪廓。暴雨還在狂瀉,金殿的梁柱間,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這詭異的對峙——有唐人的,有蕃人的,還有那些混血士兵,一半明亮一半幽暗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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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骨鈴揭偽
鬆讚乾布的手指撫過頸間的骨鏈,那串由九十九節指骨串聯的鈴鐺突然發出細碎的脆響。他猛地扯斷皮繩,骨鈴嘩啦啦散落在王座前的金磚上,其中一枚鴿卵大的顱骨鈴鐺裂開縫隙,滾出顆暗銅色的調兵符。符牌邊緣留著一圈深深的牙印,像是被人在絕境中咬過,銅鏽裡還嵌著暗紅的血痂。
“王正使可知這符牌的來曆?”讚普彎腰拾起調兵符,指腹摩挲著上麵的狼頭紋,“當年本讚普與你朝李靖將軍會獵於青海,曾約‘兵符各執半,遇事共調遣’。如今你要借吐蕃之兵征討天竺,這第三問便問問正使——滅竺之後,這兵符該歸大唐,還是該留在吐蕃?”
王玄策的斷足突然不受控製地抬起,腳踝處那截金鐵鑄就的假趾尖狠狠踢向地上的骨鈴。“當啷”一聲脆響,骨鈴與金鐵相擊,竟詭異地彈出清越的音階,順著殿內的穿堂風盤旋而上,細細聽去,竟是王羲之《蘭亭序》的曲調。那婉轉的旋律混著骨鈴的哀鳴,像是漢人書生在與蕃人巫祝對歌。
“正使這是想用漢家雅樂蒙混過關?”鬆讚乾布將調兵符拍在王座扶手上,符牌上的牙印突然滲出鮮血,“當年李靖將軍咬這符牌立誓時,可沒說過借兵不還的道理!”
蔣師仁踏前一步,陌刀在手中轉了個刀花:“讚普多慮了!大唐向來‘借物必還,借兵必謝’,何況有‘懷信’節杖為證,豈會貪圖吐蕃兵符?”話音未落,那枚裂開的骨鈴突然“哢嚓”碎成兩半,裡麵湧出的不是骨髓,而是漫天金粉——正是銅佛殘核融化後的金屑,在空中簌簌飄落,竟自動凝結成一幅丈寬的契約。
契約左側寫著唐楷,右側刻著吐蕃文,墨跡與金粉交輝處,“兵歸其主,血債血償”八個大字觸目驚心。更詭異的是,契約落款處並排列著兩個朱砂印——左邊是大唐的“會同館”印鑒,右邊是吐蕃的“大論府”玉印,兩個印鑒的邊緣竟嚴絲合縫地拚在一起,像是天生就該成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