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還掛著昨夜未乾的露珠。陳越的值房裡,早已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卻並不是為了熬藥,而是為了“磨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獨特的、略帶焦灼的角質蛋白氣味,那是高速摩擦下牛骨發出的特有味道,混合著旁邊茶爐裡飄出的茉莉花香,形成了一種怪異卻令人安心的氛圍。
“吱嘎——吱嘎——”
粗礪的鯊魚皮砂紙在堅硬的牛骨上來回摩擦,聲音有些刺耳,帶起一陣細密而均勻的白色骨粉,如同微型的雪花般在晨光的光柱中飛舞、旋轉,最後落在陳越烏黑的睫毛上。
陳越眯著眼,屏息凝神,指尖扣住那根已經被打磨得初具雛形的牛腿骨柄,指腹在骨柄的中段反複摩挲,感受著那從指尖傳來的每一絲微涼與潤滑,尋找著每一處微小的瑕疵。
“大人,歇會兒吧。”小祿子蹲在一旁,心疼地遞上一塊濕布,“您這手都磨紅了。這禦膳房送來的骨頭也是,硬得跟石頭似的,剛才那把銼刀都崩了個口子。”
“硬才好。硬骨頭才站得住腳,軟骨頭那是用來熬湯的。”陳越頭也沒抬,接過濕布擦了擦手上的粉塵,拿起那根骨柄,對著窗外透過來的陽光照了照。
在強烈的光線下,這根取自三年壯耕牛後腿脛骨最致密部分的骨柄,通體呈現出一種象牙般的半透明溫潤光澤,內部細密的骨紋如同流雲般隱約可見。
“不過,這還不夠。”陳越放下骨柄,眉頭微微皺起,像個正在審視完美藝術品的強迫症患者,“骨頭雖然硬度夠了,但若是打磨不到位,那些細微的骨管孔隙容易藏汙納垢,那是細菌……哦不,是‘穢氣’的溫床。而且,這手柄的弧度,雖然看著順眼,但握感還差點意思。”
他拿起一把鋒利的刻刀,在骨柄的尾端三分之一處輕輕比劃著。
“趙姑娘,勞煩你搭把手,幫我穩住這一頭。”陳越看向坐在對麵,正幫著整理各種型號鬃毛的趙雪。
趙雪今日穿了一身便於乾活的淡青色窄袖襦裙,頭發簡單地挽了個纂兒,插著一根素銀簪子,顯得格外乾練清爽。聞言,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自然地伸出雙手,按住了骨柄的前端。
兩人的手在窄小的操作台上不可避免地碰在了一起。陳越的手掌寬厚溫熱,帶著常年握持器械的穩定;趙雪的手指纖細微涼,指尖卻透著一股子韌勁。
“這裡,”陳越用刻刀的刀背在骨柄上輕輕劃了一道弧線,身體微微前傾,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近到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要在這裡削去一層薄薄的骨皮,做一個內收的‘S’形曲線。”
“S形?”趙雪有些不解,微微側過頭,幾縷碎發拂過陳越的臉頰,“為何不做成直的?那樣豈不是更省料,也更易打磨?”
“這就是‘人體工學’……呃,我是說,順應人體的天道。”陳越一邊小心翼翼地切削,一邊解釋道,“你看,人在刷牙時,手腕是需要轉動的,還要發力。如果柄是直愣愣的一根棍子,手腕就要費力去夠,虎口也會懸空,時間久了會累。但若是帶點弧度……”
削下一片薄如蟬翼的骨片後,陳越將半成品塞進趙雪手裡,大手順勢包住她的手,引導她做了一個刷牙的動作。
“你感覺一下。這微微內收的腰線,是不是正好貼合你虎口的弧度?就像是……你的手本來就長成這樣,而這把刷子,隻是順勢填補了你手心的空缺。”
趙雪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手把手教學”弄得臉頰微熱,但她很快被手中那奇妙的觸感吸引了。確實,那道看似不起眼的弧線,讓整個骨柄像是有了生命一樣,穩穩地吸附在掌心,發力時極其順暢,那種“人器合一”的感覺油然而生。
“陳大人這心思,真是細到了骨子裡。”她輕輕抽回手,眼底滿是驚歎與欣賞,那種目光比窗外的陽光還要讓陳越受用,“尋常工匠隻顧著器物本身是否精美,唯有大人,想的是用器之人的感受。這哪裡是做刷子,這分明是在雕琢一件……讓人離不開的貼身物件。”
“給皇上用的,那必須得是‘高定’。”陳越咧嘴一笑,掩飾了一下剛才那一瞬的心猿意馬,“若是做得糙了,萬歲爺那張金口可不答應,我的腦袋也不答應。”
骨柄成型,接下來就是最關鍵,也是最考驗“腦洞”的植毛環節。
陳越將之前用石灰水處理好的極品野豬鬃取了出來。這些鬃毛經過特殊的脫脂處理,去除了油膩和腥味,此刻在陽光下閃爍著黑珍珠般的光澤。
“這次咱們不用‘一字長蛇陣’了,那個太單薄,效率低。”陳越用鑷子夾起一束鬃毛,在骨柄上早就鑽好的錯落有致的孔洞裡比劃著,“咱們來個‘三才陣’。”
“三才?”正在旁邊幫忙剪銅絲的小祿子聽得雲裡霧裡,剪刀一頓,“那是啥?天地人?”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在咱們這兒,是‘攻、守、護’。”陳越拿起一支極其精細的描紅筆,在骨柄的植毛孔位上點了幾個墨點,眼神中閃爍著技術流的光芒。
“你們看,中間這一排孔位,孔徑稍大。我要用稍硬一點的鬃毛,而且植入後要修剪得稍微高出半分。這是‘先鋒’,專門負責如尖刀般深入齒縫,把那些頑固的肉絲、菜葉給強行‘挑’出來。”
“兩邊這兩排,孔徑稍小,用最軟的二道毛,修剪得稍微矮一點。這是‘護衛’,在中間那排進攻的時候,它們負責清掃牙麵,同時還能溫柔地按摩牙齦,防止中間那排太猛傷了牙肉。”
陳越一邊說,一邊手上動作不停。他熟練地將鬃毛對折,中間卡入一段細若發絲的黃銅絲,然後用一種特製的、帶有凹槽的鋼衝子,對準孔位。
“趙姑娘,這回得看你的眼力了。幫我盯著銅絲的位置,必須正中!”
“好。”趙雪湊近了些,屏住呼吸,兩人的頭幾乎碰在一起,目光都聚焦在那米粒大小的孔洞上。
“走你!”
陳越手腕發力,猛地一壓。
“哢噠!”
一聲清脆、短促且紮實的金屬撞擊聲在值房內回蕩。那是銅絲在孔底受力張開,像倒鉤一樣死死咬住骨壁的聲音。
陳越鬆開衝子,那一束鬃毛傲然挺立,穩如泰山。
“這就是‘軟硬兼施,剛柔並濟’。”陳越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下一束,“這就像朝堂上的局勢,既要有雷霆手段的武將去破局,也要有懷柔安撫的文臣來善後。萬歲爺最懂這個平衡之道,這一手‘三才陣’,他老人家用著肯定順心。”
“噗嗤。”趙雪忍不住笑了,美目流轉,“陳大人這是把治牙當成治國了?牙垢如敵寇,除惡務儘?”
“那是,所謂‘上醫治國,中醫治人,下醫治病’。我這也算是……曲線救國嘛。”陳越嘿嘿一笑,手裡的動作卻越發快了。
“哢噠、哢噠、哢噠……”
隨著一聲聲富有韻律的撞擊聲,一支刷頭呈現出完美“山”字形排列、黑白相間、透著工業美感的牛骨牙刷,終於在陳越手中誕生了。
他用指腹從刷毛頂端拂過,那種層次分明、既有支撐力又不失溫柔的觸感,讓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手感,絕了!清潔效率至少提升三成!”陳越自信滿滿地將成品舉過頭頂,“這回要是再不能把萬歲爺伺候舒服了,我就把這骨頭蘸醬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