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陳越讚了一句,“唾液雖然不算最好,但比晾著強。現在我要把牙種回去,會有點疼,忍著。”
他拿起那顆泡在牛乳裡的斷牙,用紗布吸乾表麵液體,牙根蘸了點特製的抗菌膏——這是工坊用黃連、黃柏加蜂蜜調的,消炎生肌。
然後,他對準牙槽窩。
手指穩住,感受著牙根和骨窩的契合。牙周膜對位必須精準,差一絲,將來就是鬆動脫落。
他深吸一口氣,手腕極穩地一壓——
“哢。”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脆響。
牙齒嚴絲合縫地坐回了牙槽窩,高度、角度、唇舌向位置,分毫不差。
診室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陸指揮眼睛瞪大,舌頭下意識去舔,被陳越用口鏡擋住:“彆碰!還沒固定!”
他鬆開手,牙齒穩穩立在那裡。
陳越立刻進行下一步。他取出早就備好的“夾板材料”——不是木片,是幾根極細的高強度銅絲,表麵打磨得光滑,用軟蠟暫時固定形狀。
“修安,調藤壺膠加蛋殼粉,要快。”
修安跑下樓,片刻後端上來個小瓷碗,裡麵是乳白色粘稠膏體。
陳越用細竹簽挑了點膏體,塗在牙齒鄰麵。然後取銅絲,彎成適合的弧度,貼附在牙齒外側,兩端輕輕卡在旁邊的健康牙齒上。銅絲極細,幾乎看不見,但韌性極強。
他動作流暢,像在完成一件微雕。
塗抹膏體,放置銅絲,調整位置,再用一層薄薄的樹脂封固——這樹脂是工坊用鬆香和蜂蠟改良的,硬度和密封性都不錯。
全程不到一刻鐘。
最後,他用拋光輪輕輕修整牙齒斷緣,讓斷麵不那麼尖銳,又用藥物棉球壓迫牙齦止血。
“好了。”陳越摘下手套,“牙種回去了,銅絲夾板固定,鄰麵用了粘接劑。七天內不能用它咬任何東西,喝粥,吃軟爛麵條。每天用我給的藥水漱口,不能舔,不能碰。七天後複診,如果長得牢,就可以拆夾板。”
陸指揮慢慢坐起身,手指顫抖著摸了摸嘴唇。
門牙的位置是實的,不是空蕩蕩的洞。他對著修安遞過來的鏡子照了照——牙齒顏色稍暗,但穩穩地長在那裡,隻是表麵多了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透明薄膜和細細的銅絲。
他張嘴,試圖發聲,但漏風感幾乎消失了。
“謝……”他聲音沙啞,但清晰。
“現在彆說話。”陳越製止他,“讓牙周膜安靜長兩天。今晚可能會脹痛,正常。明天要是腫得厲害,可以冷敷。”
陸指揮重重握了下陳越的手,眼神裡的感激混著後怕。
那中年人一直靜靜看著,此時才上前一步,拱手:“陳大人妙手回春。在下劉良,司禮監隨堂太監。”
陳越心裡又是一跳。
劉良。劉良的副手,也是宮裡傳說中跟李廣不太對付的那位。
“劉公公。”陳越還禮,“分內之事。”
劉良笑了笑,對陸指揮道:“陸大人先回去歇著,咱家還有幾句話跟陳大人說。”
陸指揮點頭,被人攙扶著下樓。
劉良使了個眼色,他帶來的兩個小太監也退到門外守著。
診室裡隻剩他們兩人,還有那盞亮得晃眼的琉璃燈。
劉良踱到窗邊,看了眼外麵漆黑的街道,轉過身:“陳大人這手藝,真是神乎其技。斷牙再植,咱家還是頭一回見。”
“僥幸。”陳越收拾著器械,“牙根完整,時間趕得上,患者自己也懂保護。”
“不是僥幸。”劉良走回來,在診療椅旁站定,“是本事。宮裡太醫成千上百,有這本事的,獨你一份。”
陳越沒接話,等他下文。
劉良從袖子裡摸出個翡翠扳指,在手指上慢慢轉著:“陳大人,咱家今晚來,一是為陸指揮的傷,二是……受劉良公公的委托,想跟你交個底。”
陳越抬頭。
“李廣貪。”劉良開門見山,聲音壓得更低,“這宮裡宮外都知道。但他貪的不是小錢,是能淹死人的金山銀海。”
他頓了頓,觀察陳越臉色。
陳越隻是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
劉良繼續:“江南鹽商,每年孝敬他的銀子,頂得上半個揚州府的稅。漕幫運私鹽,走的是他的門路。朝廷發的鹽引,他手裡扣著三成,轉手就是翻倍的利。”
陳越心裡快速盤算。鹽引、漕幫、李廣……這條線串起來了。
“但這些銀子,不能直接進他口袋。”劉良嘴角扯了扯,“得洗一遍。宮裡采買,工程修繕,都是洗錢的路子。太醫院……也是。”
陳越手指微微收緊。
“許冠陽。”劉良吐出這三個字,“他能在太醫院穩坐這麼多年,真以為全靠醫術?他管著藥材采購,遼東的人參、川陝的黃連、雲貴的茯苓,報上來的價是市價的三倍五倍。差價哪去了?”
他湊近一步,聲音壓低了:“進了李廣的私庫。許冠陽就是李廣在太醫院的‘賬房’,每一筆虛賬、假賬、陰陽賬,他都記著。不是明賬,是一本黑賬。”
陳越想起許冠陽被太後冷落後那張灰敗的臉。原來不隻是失寵,是丟了最要命的差事。
“那本黑賬,”劉良盯著他,“記著李廣十年來的臟款來去,牽涉的鹽商、漕幫頭目、地方官員,不下百人。許冠陽被貶前,把這本賬交給了他的心腹——全安。”
全安。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許冠陽身後半步的年輕太醫。
“全安現在在哪?”陳越問。
“失蹤了。”劉良收回身子,繼續轉他的扳指,“李廣在找他,鹽商在找他,漕幫也在找他。誰拿到那本賬,誰就捏住了李廣的命脈,也捏住了賬本上那一百多號人的生死。”
他看向陳越,眼神意味深長:“陳大人,你跟許冠陽有隙,全安你是見過的。如今太醫院裡,李廣的人盯得緊,但宮外……”
陳越明白了:“劉公的意思是,我能找到全安?”
“你比他們方便。”劉良道,“你在宮外有鋪子,有工坊,有人手。全安要躲,不會躲在宮裡,也不會躲在他自己家。他得找個李廣和鹽商都想不到,又能保住命的地方。”
“找到了又如何?”陳越反問,“賬本給我,我能乾什麼?去都察院告發李廣?”
劉良笑了,笑容有點冷:“告發?那本賬遞上去,第一個死的不是李廣,是你。李廣會拚個魚死網破,賬本上那些人也會讓你‘被意外’。這賬本,不是殺人的刀,是談判的籌碼。”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在這個京城,看的不是誰官大,是看誰手裡的賬本厚。你拿到賬本,李廣就得坐下來跟你談。鹽引,漕路,甚至宮裡今後的藥材采購……規矩,就可以重新定。”
陳越聽懂了。這是要借他的手,撬動李廣的根基,然後重新分蛋糕。
劉良代表的,恐怕是宮裡另一股想扳倒李廣的勢力。
“劉公為何自己不去找?”陳越問得直接。
“咱家的人一動,李廣就知道了。”劉良坦然,“你不一樣。你是太醫,是做生意的,找個人打聽個藥方,合情合理。就算李廣起了疑,他也不敢輕易動你——太後剛誇過你,趙王爺跟你合夥做生意。動你,動靜太大。”
這是把他當成了探路的石子,兼擋箭的盾牌。
陳越沉默片刻:“我若找不到呢?”
“找不到,你也沒什麼損失。”劉良擺擺手,“但若找到了……”
他從懷裡摸出張紙條,放在器械托盤上:“這是全安老家的地址,他一個遠房表親的住處。他可能會去那兒。你若有消息,不用告訴任何人,直接來司禮監找咱家。”
陳越看了眼紙條,沒動。
劉良也不催,轉身往門口走。
手搭上門閂時,他忽然回頭,像是隨口一提:
“對了,李廣前些日子跟人喝酒,誇過你,說你是棵‘搖錢樹’。咱家當時沒明白,現在想想……”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琉璃燈下顯得有點模糊:
“他表麵上想跟你合作賣牙刷,而實際上可能是想把你這‘牙科生意’,變成他新的……洗錢池子。畢竟,你這裡,進出都是貴人的銀子,賬目乾淨,利潤又厚。合作是把雙刃劍,要麼切蛋糕,要麼切手。陳大人,你好自為之。”
門輕輕拉開,又合上。
腳步聲下樓,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