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寫著“漕幫”的紙在陳越懷裡揣了三天。
紙邊磨得發毛,墨點摳掉後留下個米粒大小的淺坑,像被蟲蛀過。
他沒急著動作。
牙行開業第四天,預約排到了半月後。成國公刮牙的事在勳貴圈傳成了段子,連他吐出的那堆牙石大小都被誇張了三倍。定遠侯兒子戴上了第一版矯治器,說話漏風,但肯抬頭看人了。四位夫人做完拋光,又帶來八位閨蜜。修芸的賬本翻得嘩啦響,銀子進得勤,但陳越讓工坊囤的鹽隻動了一小半——老馬頭那批“黑吃黑”來的青鹽,夠撐兩個月。
他得用這段時間,把“漕幫”這兩個字弄清楚。
第五天下午,陳越去了趙王府。
沒走正門,從側巷角門進的。管家引他到東花廳,趙王爺正在逗籠子裡的畫眉,聽見腳步聲,頭也沒回:“稀客。你那鋪子日進鬥金,還有空來我這兒?”
陳越拱手:“鋪子是王爺賞的,再忙也得來謝恩。”
趙王爺放下食匙,轉身打量他,笑了:“謝恩是假,打聽事是真。坐。”
兩人在花梨木榻上隔著小幾坐下。丫鬟上茶後退下。
陳越從懷裡掏出那張紙,鋪在幾麵上,手指點在那個淺坑位置:“王爺可聽說過……漕幫?”
趙王爺眼皮都沒抬,端起茶盞吹了吹。
“運河上討生活的苦力,抱團取暖,叫‘漕幫’。”他抿了口茶,“但你說的這個‘漕幫’,不一樣。”
陳越等著。
趙王爺放下茶盞,手指在幾麵上點了點:“自永樂年間遷都,南糧北運,運河就是朝廷的命脈。押糧的軍戶、卸貨的力工、管倉的胥吏,幾十年下來,盤根錯節。有人把這根節擰成一股繩,就成了‘幫’。”
他頓了頓,看向陳越:“這‘幫’不劫船,不鬨事,明麵上規規矩矩運糧。但運河沿線七十二個碼頭,從漕糧裝卸到私貨夾帶,從泊位分配到‘平安錢’,都是他們說了算。戶部管明賬,他們管暗流。”
陳越聽懂了:“黑白通吃?”
“比那複雜。”趙王爺身子往後靠了靠,“他們的人,可能在碼頭上扛包,也可能在戶部衙門裡抄文書。他們的貨,可能是正經漕糧,也可能是江南的綢緞、江西的瓷器、兩淮的私鹽。”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慢。
陳越心裡那根弦繃緊了:“私鹽……”
“鹽課是朝廷歲入大頭,但鹽場出十斤,運到京城隻剩七斤。那三斤去哪了?”趙王爺笑了笑,“漂沒?損耗?有的是真耗在路上了,有的……是耗在了某些人的腰包裡。漕幫不產鹽,但他們管著鹽從碼頭到倉庫最後那幾步路。這幾步,值錢。”
陳越盯著紙上那淺坑:“老馬頭那條私鹽線……”
“小蝦米。”趙王爺擺擺手,“京城地麵上的私鹽販子,十個有八個得從漕幫手裡買‘路引’。老馬頭能拿到半價青鹽,要麼是他上頭的人跟漕幫有交情,要麼……他就是漕幫放出來探路的棋子。”
“探我的路?”
“你的雪齒膏,用的是青鹽。工坊用量不大,但若整個京城的牙膏、牙粉都照你這方子做,用量就大了。”趙王爺看著他,“漕幫盯著的是鹽路。你這生意要是做大了,就是條新路。”
陳越後背有點涼。
“王爺,”陳越收起紙,“漕幫的手,能伸進錦衣衛嗎?”
趙王爺挑了挑眉:“錦衣衛裡領俸祿的爺們,也得吃飯穿衣養外宅。漕幫彆的沒有,就是銀子活泛。你說呢?”
話不用點透。
陳越拱手:“謝王爺指點。”
“指點談不上。”趙王爺重新拿起食匙逗鳥,“不過給你提個醒,漕幫的人講究‘和氣生財’,一般不惹事。但要是斷了他們財路,或者擋了他們看中的路……”
畫眉在籠子裡跳了一下,叫聲尖利。
“那他們就會讓你知道,”趙王爺慢悠悠道,“運河底下,到底埋了多少石頭。”
陳越從王府出來時,天已擦黑。
街道上行人匆匆,炊煙混著晚市的喧囂飄過來,但他覺得有點吵。
回到牙行,修芸正扒拉著算盤對賬,見他臉色,停了手:“大人,事兒麻煩?”
“麻煩。”陳越坐下,揉了揉眉心,“但暫時還找不上門。先顧眼前生意。”
接下來三天,牙行照常營業。
陳越上午看診,下午琢磨新器械,晚上對賬。孫配方帶出的兩個徒弟已經能獨立做簡單拋光,三位老師傅在工坊裡試製新一批矯治器。一切按部就班,除了鹽路那點隱憂,看起來風平浪靜。
第四天夜裡,子時剛過。
陳越在二樓診室改圖紙,琉璃燈罩熏得有點黑,光暈黃黃的。窗外傳來打更的梆子聲,遠遠的,悶悶的。
然後,敲門聲就響了。
不是前門,是後巷那扇小門。聲音很急,不是叩,是砸。
“嘭!嘭!嘭!”
修安從後院廂房衝出來,提著燈籠湊近門縫:“誰?”
外頭是個尖細嗓子:“開門!急症!”
修安回頭望二樓,陳越已推開窗,點了下頭。
門閂拉開,外頭湧進來四五個人。兩人抬著副門板,板上躺著個穿飛魚服的漢子,滿臉是血,嘴捂著一塊白巾。領頭的是個麵白無須的中年人,穿著栗色貼裡,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院子,落在二樓窗口的陳越臉上。
“陳大人?”中年人開口,聲音壓著,但透著不容置疑的勁,“下來看傷。”
陳越披了件外袍下樓。燈籠光湊近門板,看清那人臉——四十多歲,濃眉,即便閉著眼也帶著股悍氣。飛魚服前襟被血浸透了一大片,但血是從嘴裡流出來的。
“怎麼傷的?”陳越蹲下,輕輕掀開那人捂嘴的白巾。
白巾底下,一團浸飽血的棉布包著什麼東西。
“執行公務,從屋頂摔下來,臉著地。”中年人語速很快,“門牙磕斷了,整顆掉出來。我們給包上了。”
陳越用鑷子小心撥開棉布。
一顆門牙,沾著血和泥,但牙根完整,牙冠從中間折斷,斷麵新鮮。
他立刻問:“掉出來多久了?”
“不到半個時辰。”中年人盯著他,“能救嗎?”
陳越沒答,轉頭對修安:“準備診療椅,琉璃燈全點上。再去廚房,看看有沒有鮮牛乳,沒有就擠羊奶,立刻端來!”
修安飛奔而去。
陳越對抬門板的兩人道:“抬上二樓,輕,穩,彆顛。”
幾人手忙腳亂將傷者抬上樓,安置在診療椅上。琉璃燈六盞全點,照得診室亮如白晝。陳越洗淨手,戴上手套,先檢查傷者口腔。
上頜左側中切牙缺失,牙槽窩裡滿是血凝塊,牙齦撕裂,但骨頭似乎沒大事。鼻腔有輕微出血,可能震蕩,但人還昏迷著。
這時修安端著一碗乳白色的鮮牛乳跑上來,顏色潔白。
“正好廚娘今晚買的,打算明早煮。”
陳越接過碗,將那顆斷牙浸入牛乳中。
旁邊那中年人皺眉:“這是……”
“牙齒就像離家的孩子,”陳越一邊用細毛刷蘸著溫鹽水輕輕衝洗牙根,一邊解釋,“隻要回得夠快,門還給它留著。牙根表麵這層‘牙周膜’是活的,離體後乾燥超過兩刻鐘就壞死,種回去也長不住。泡在清水裡會脹,泡在鹽水裡會縮,隻有牛乳,濃淡和身體裡差不多,能給它‘吊著口氣’。”
他動作很快,衝洗乾淨牙根後,又清理牙槽窩,吸除血凝塊,檢查有沒有碎骨片。
傷者這時哼了一聲,悠悠轉醒。
他睜眼,先是一片茫然,隨即感覺到嘴裡空蕩蕩的漏風,眼神頓時一厲,掙紮要起來。
“彆動!”陳越按住他肩膀,“牙還能種回去,但你再動,傷口撕裂,神仙也沒轍。”
傷者盯著他,又看看旁邊那中年人。
中年人點頭:“陸指揮,這位是陳太醫,太後都誇他手藝。”
陸指揮?陳越心裡一跳。錦衣衛指揮使?
他麵上不動,繼續手上工作:“您現在不能說話,點頭搖頭就行。牙掉出來時,是您自己含在嘴裡的?”
陸指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