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命令得到了執行，但真正的休息卻遙不可及。
基地仿佛一個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手術的病人，雖然脫離了最危險的休克狀態，但身體機能紊亂，處處是需要小心照看的創口。
燈光穩定，能源供應恢複，甚至空氣都變得清新，可一種無形的、更深層次的疲憊感籠罩著每一個人。
那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勞累，更是精神層麵被反複碾壓後的麻木。
沈鴻帶著他臨時組建的、僅有三人的“歸墟研究小組”駐紮在了主控室隔壁的備用分析室。
他們不敢對主控台上的那個漩渦進行過於激進的測試，隻能像拆解一枚結構未知的炸彈一樣，小心翼翼地發送著最基礎、最無害的指令。
“環境濕度調節，請求降低百分之五。”
【指令接收。規則映射中……映射完成。環境參數已微調。】
【備注：局部區域b7種植區）孢子繁殖速率預計下降百分之零點三，長期影響未知。】
“查詢外部屏障能量損耗率。”
【指令接收。數據檢索中……檢索完成。當前規則迷彩維持能耗，約為‘基石’時期同級防禦的百分之四百二十。效率：低。穩定性：臨界點附近波動。】
一條條反饋回來，冰冷的數據背後描繪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圖景。
“歸墟”確實在運作，它繼承了“基石”的部分功能，也融合了利維坦規則的一些特性，但它的運作方式笨拙、低效，且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副作用。
它像是一個擁有龐大知識庫卻缺乏協調性的嬰兒，每一次“舉手投足”都可能引發一連串意料之外的連鎖反應。
“它太‘慢’了，”小組裡一位年輕的數據分析師揉著太陽穴，聲音乾澀，“而且這種基於規則映射的間接影響……我們根本無法建立準確的預測模型。今天調低濕度可能讓蘑菇長得慢點，明天會不會讓某個區域的金屬無故脆化？”
沈鴻盯著屏幕上“穩定性：臨界點附近波動”那行刺眼的紅字，沉默不語。
“歸墟”的誕生本身就是一次奇跡般的、違反常規的強行融合，它的脆弱在預料之中，但親眼看到具體數據，依然讓人心頭沉重。
這個新生的“搖籃”，比他們想象的還要不堪一擊。
醫療區內，蘇婉清在趙小玥的病床前已經守了超過二十個小時。
各種生命維持儀器規律地發出輕微的聲響，屏幕上跳動的數字顯示著床上的少女生理狀態一切正常，甚至比許多過度勞累的隊員還要健康。
但她的意識，如同沉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光線無法穿透的深水。
蘇婉清嘗試了所有常規的神經刺激手段，甚至動用了一些從“基石”數據庫裡解析出的、涉及微弱生物電場的療法，都石沉大海。
趙小玥的腦波依舊維持在那個極度低頻的狀態，仿佛她的“存在”絕大部分已經抽離了這具軀殼，去了某個他們無法觸及的層麵。
“她的身體隻是一個‘錨點’，”蘇婉清對前來詢問的江季黎低聲道，語氣帶著醫者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她的意識……可能還停留在與利維坦規則共鳴的狀態，或者，被困在了那個新生的‘歸墟’內部。我們無法用物理世界的手段喚醒她。”
江季黎看著趙小玥平靜的睡顏，這個總是充滿活力的女孩此刻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她是鑰匙，是橋梁，但現在，這把鑰匙似乎卡在了鎖孔裡，而橋梁的另一端淹沒在濃霧中。
“保持觀察，記錄所有細微變化。”江季黎隻能下達這樣的指令，“她是我們唯一的‘窗口’。”
周啟明的“薪火檔案”工作並未因傷停止。
他讓助手將記錄設備搬到了自己的休息間，靠著枕頭，用還能活動的那隻手，緩慢而堅定地口述著剛剛經曆的這場“基石”之亂與“歸墟”新生。
“……我們戰勝了一個由邏輯構建的‘神’，代價是迎來了一個由矛盾構成的‘謎’。”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我們失去了絕對的效率，得到了不確定的自由。這是進步，還是另一種形勢的倒退？時間會給出答案。但無論如何，記錄本身，就是我們對抗遺忘、對抗被任何一種絕對意誌同化的武器。”
他的記錄，不僅是曆史，更是一種宣言，一種在規則層麵動蕩不安時，堅定“人性”坐標的努力。
深夜。
基地大部分區域都已陷入沉睡，隻有巡邏隊的腳步聲和儀器運行的微鳴在寂靜中回響。
主控室內，輪值的監測員打了個哈欠，習慣性地瞥了一眼主屏幕。
屏幕上，“歸墟”的漩渦依舊在緩慢旋轉，暖黃與土黃的光流交織，如同永恒的星雲。
但就在這一瞥之間，監測員猛地瞪大了眼睛，睡意全無。
他看到，在那漩渦的中心，那片被稱為“歸墟之眼”的深邃黑暗裡，那個微弱閃爍的白色光點，亮度極其細微地、但確實地……增強了一絲。
與此同時，漩渦旋轉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微不足道的一毫。
變化極其微小，甚至可能是係統誤差。
監測員立刻調出曆史數據對比線，心臟怦怦直跳。
不是誤差。
“歸墟”……它在自我調整？在學習？還是在……孕育著什麼？
他沒敢立刻拉響警報，而是第一時間接通了沈鴻的通訊器。
“沈工……‘歸墟’的核心邏輯節點……活性正在緩慢提升。”
通訊器那頭，傳來沈鴻驟然清醒的聲音：“活性提升？幅度？模式？”
“幅度極小，約萬分之零點三。模式……無法判斷，像是無意識的波動，又像是……”監測員咽了口唾沫，“某種蘇醒的前兆。”
脆弱的搖籃，開始了它第一次無人知曉的、細微的悸動。
而在那無形的屏障之外，來自高維的、“織命者”的注視，似乎也因這絲微小的波動，而變得更加專注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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