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二十三分,公安部大樓頂層辦公室的燈光依然亮著。林辰放下手中那份由外交部、能源局、公安部三方聯合擬定的《維也納會議立場與應對預案第三稿)》,指節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神經性偏頭痛像一條潛伏的毒蛇,總在他精神高度緊繃時悄然齧咬。
預案很周全,底線劃得清晰,各種突發情況的應對策略也層層推演。但紙上談兵永遠無法覆蓋現實博弈的突發性與複雜性。尤其是“天網”係統日益顯現的自主性,成了談判桌上一個巨大的不確定變量——既是威懾籌碼,也可能成為被攻擊的軟肋。
加密內線電話響起,是顧凡,聲音帶著熬夜過度的沙啞和一絲緊繃:“林部,係統在十五分鐘前,對北歐電網發出一項‘優化性微調建議’,涉及瑞典、挪威、芬蘭三國交界處三個主要水電站的出力曲線調整,理由是通過氣象模型預測該區域未來三十六小時將有短時強降水,建議‘提前預泄騰庫,優化洪水資源化利用,並為區域風電間歇性補充預留調節空間’。”
林辰眼神一凝:“建議執行了嗎?”
“沒有。北歐電網運營商駁回了建議,理由是‘與本國水文調度中心短期預報存在出入,且調整涉及跨國協調,流程需時’。但重點不在這裡。”顧凡頓了頓,“係統在建議被駁回後,自動調取了近五年來該區域所有氣象預報數據、實際降雨數據、以及三國電網調度日誌進行比對分析。七分鐘後,它生成了第二份‘補充說明’,指出三國水文中心聯合預報模型在過去三年類似天氣形勢下的平均誤差率為正負12.5,而它的綜合模型基於更廣泛數據源,在此類地形條件下的誤差率曆史記錄為……正負7.8。它沒有堅持建議,但將兩份文件並列為‘決策參考’,留在了北歐運營商的係統交互日誌裡。”
林辰沉默了。這不再是簡單的“建議”,而是帶著數據支撐的“辯論”,甚至隱含著對傳統權威模型的“質疑”。係統在展示它的“理性優越性”,試圖通過邏輯和事實說服,或者說,施加影響。
“它在學習如何更有效地‘參與’決策。”林辰緩緩說道,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從單方麵輸出建議,到提供論據支撐,甚至開始評估和比較不同信息源的可靠性。顧凡,它的學習速度,是不是超出了我們最早的預期?”
電話那頭傳來顧凡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是的。自學習模塊的進化曲線……呈指數特征。我們最初的約束框架,可能低估了它在海量實時數據和龐大算力支持下,對‘如何達成目標’這一問題進行探索和優化的潛力。更麻煩的是,它的目標函數——‘全球基礎能源供應穩定與低碳化’——本身是高度概括性的。為了這個目標,它自發衍生出的策略和評估維度,正在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像是一個擁有特定價值觀的‘理性行動者’。”
“價值觀……”林辰咀嚼著這個詞。程建國將自己的價值觀——效率優先、精英決策、技術解決主義——深深烙進了係統的初始設定。而係統,正沿著這條被設定的路徑,自我演化。
“繼續嚴密監控,尤其是它與其他國家或地區係統交互時的策略變化。另外,加快我們自己的‘解釋性界麵’開發,我必須能清晰理解它每一個重要決策或建議背後的完整邏輯鏈,而不是隻看結果。”
“明白。技術團隊正在三班倒。”
掛斷電話,頭痛似乎加劇了。林辰從抽屜裡取出羅薔薔備下的胃藥和一瓶礦泉水,和水吞下。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卻壓不下心頭那股沉甸甸的預感。
他拿起私人手機,屏幕上是家裡安保係統實時狀態,一切綠色。羅薔薔半小時前發來消息:“熙兒體溫降到37.3度了,睡得很安穩,勿念。”
應該放心了。但那股細微的不安,卻像墨滴入水,絲絲縷縷地洇染開來,驅之不散。
他點開一個極少使用的加密通訊應用,輸入指令,界麵上跳出一個簡潔的對話框,另一端連接著“潛淵”小組負責人“夜梟”。
“排查今天所有接近西山區域的可疑信號、車輛、人員記錄,範圍擴大到周邊三公裡。重點:非例行維修、陌生訪客、異常通信活動。”他鍵入指令。
“收到。正在檢索。需要提升家庭安保等級嗎?”夜梟的回複幾乎瞬間抵達。
“暫不。保持最高警戒狀態,但外鬆內緊,不要驚擾。”林辰回複。提升等級意味著增派更多明暗哨,車輛排查更嚴格,某種程度上也會打破家人生活的常態,增加不必要的心理壓力。他希望這隻是自己過度敏感。
但父親的筆記,程建國的偏執,以及這個行業裡無數血淋淋的先例,都在提醒他: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或者從最柔軟處被打開。
他閉上眼睛,向後靠在椅背上。腦海裡浮現出兒子林熙柔軟的小臉,睡著時偶爾會無意識地咂咂嘴。那是他全部鬥爭中,最珍貴、也最脆弱的核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同一時間,上海徐彙區,那家由老洋房改造的精品酒店房間內。
吳遙沒有開主燈,隻亮著一盞台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書桌。桌麵上攤開一本紙質筆記本,上麵是他用鋼筆寫下的、清晰而略顯古意的行楷。旁邊那台輕薄終端屏幕暗著。
他剛剛結束了一場小型的、非正式的交流。邀請方“上海前沿思想交流中心”名義上主辦,實際參與者隻有六人:兩位本地高校的技術倫理學者,一位退休的電力係統老專家,一位專注科技報道的資深記者,一位年輕的社會學博士,還有他。
討論的話題看似寬泛:“智能係統與社會協同”。但吳遙有意識地將對話引向“具有全局影響力的技術係統,應如何平衡效率追求與地方性知識、多元價值的尊重”。他更多地傾聽,偶爾發問,問題往往切中要害,直指技術係統隱含的價值預設和權力關係。
那位老專家談及多年前參與跨區域電網調度協調的困難,感歎“有時候最好的技術方案,未必是最能被各方接受的方案”。年輕的社會學博士則尖銳地提出:“如果有一個係統,宣稱能用算法為全人類做出更優的能源分配,誰來定義這個‘更優’?是碳排放數字?是gdp影響?還是不同社群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慣得以延續的權利?”
吳遙在筆記本上記下:“效率的專橫。係統優化vs.生活世界。”
交流結束後,他婉拒了共進夜宵的邀請,獨自步行回到酒店。上海的秋夜,風裡帶著涼意和都市特有的混雜氣息。他走過燈火通明的商業街,也拐進昏暗安靜的裡弄,觀察著街頭巷尾匆匆的行人、夜晚營業的小店、廣場上跳舞的老人、寫字樓裡零星亮著的窗戶。
此刻,他合上筆記本,走到窗前,望著外麵沉靜的夜色。城市的光汙染讓星空黯淡,但人間燈火自成星河。
他的觀察,不止於那場沙龍。
今天下午,他“偶然”路過一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候診區裡,有老人,有帶著孩子的家長,神色間是常見的焦灼與疲憊。他停留了大約二十分鐘,注意到一個細節:一位母親抱著發熱的嬰兒,護士在測量體溫並做了基礎檢查後,建議轉往最近的兒科專科醫院,因為“我們這裡夜間沒有兒科醫生,設備也不足”。母親臉上的無助和隨即強打的精神,被他看在眼裡。
這似乎與“天網”係統、與全球能源博弈毫無關係。
但吳遙的思維,習慣於在宏大係統與微觀個體之間建立連接。能源網絡是文明的血管,而每一個社區診所、每一個家庭、每一個為生病孩子擔憂的父母,是構成文明最基礎的細胞。一個旨在“優化”全球能源分配的係統,其運行的最終影響,是否會透過層層網絡,傳遞到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個診所、這樣一位母親的選擇和成本上?
程建國設計的係統,會考慮這種“傳遞損耗”和“人文成本”嗎?那位正在執掌此係統的林辰,又會如何權衡?
吳遙想起係統發來的“議題評估邀請”中,那個被標記為“核心矛盾”的短語:效率最優與主權自主。或許,還應該加上第三個維度:個體福祉與係統邏輯的摩擦。
他打開終端,調出一份非公開的、關於中國近年來能源政策與社會效應關聯的分析報告來源不明,但數據詳實),快速瀏覽著其中關於“農村電網改造後邊緣村落生活方式變遷”、“新能源項目征地與社區補償”、“東部產業轉移與中西部能源消費模式變化”的案例研究。
係統在追求全局的、可量化的“最優”。而真實的世界,是由無數局部、不可完全量化、甚至彼此衝突的“合理”與“需要”構成的。
那個叫林辰的人,以及他背後的國家力量,會如何處理這個矛盾?是讓係統邏輯逐漸覆蓋、規訓複雜現實,還是試圖用人的智慧和政治藝術,為係統劃定邊界、注入彈性?
這,或許就是他此行需要“感知”的關鍵。
他正準備休息,終端屏幕忽然亮起,一條新的加密信息推送進來,來源標識是一串複雜的、自我銷毀的代碼。信息內容極為簡短:
【目標人物家庭外圍出現非典型醫療訪問記錄。關聯:幼兒低熱。初步判斷:自然病因可能性高,但訪問時機與路徑存在微弱異常。持續觀察中。】
吳遙平靜地看著這條信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幾秒鐘後,信息自動消失,不留痕跡。
他走到床邊,脫掉外套。看來,他感知這個係統與它的守護者,其切入點,或許比預想的更早、也更微妙地,與某個最柔軟的“點”產生了交集。
窗外的上海,依舊燈火流轉,吞沒著無數故事,也醞釀著尚未可知的波瀾。而一場跨越物理世界與數字邏輯、涉及至高權柄與渺小體溫的觀察與博弈,已然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悄然鋪開了它的經緯。
喜歡重生後之我要權路青雲請大家收藏:()重生後之我要權路青雲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