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節大獲成功的餘溫尚未散儘，那場由“山海軒”與“雅舍”聯手打造的盛宴，如同一劑強效的強心針，暫時穩住了兩家老字號在“火爺”新派菜係洶洶來勢下的陣腳，也讓那個因利益而倉促結成的聯盟，表麵上看起來更加穩固。然而，在這看似堅硬的聯盟外殼之下，那早已存在、源於兩家根本經營理念與廚道追求的深刻裂痕，並未因一場短暫的勝利而有絲毫彌合，反而如同潛伏的暗流，在平靜的水麵下洶湧激蕩。
最終，引爆這枚定時炸彈的導火索，並非來自外部的競爭壓力，而是源於“雅舍”少東家陸子豪一個自認為能夠實現“共贏”、將合作推向新高度的提議。他希望能借助林小風對食材本味、對火候掌控那近乎天賦般的深刻理解與創新能力，共同研發一道能夠真正代表雙方合作成果、並具備強大市場爆發力與話題性的“聯名招牌菜”。這道菜，將用於後續可能接洽的高端定製宴席、或是作為鎮場之寶在特殊慶典活動中推出，旨在鞏固聯盟成果，並探索更深層次的品牌價值與商業化可能。
而他選擇的載體，依舊是那道承載了“山海軒”無數榮耀、也凝結了林小風父親畢生心血、更在兩家恩怨中占據特殊地位的傳奇菜品——佛跳牆。
地點，依舊選在“聽雨閣”那間名為“竹韻”的茶室。熟悉的雅致環境，熟悉的氤氳茶香，但這一次，空氣中彌漫的卻不再是友好協商的氛圍，而是一種山雨欲來前的、令人窒息的凝滯感。
陸子豪顯然為此番會談做足了準備，躊躇滿誌。他帶來的不是簡單的口頭設想，而是一份製作極其精良、圖文並茂的企劃書。燙金的封麵上，一行醒目的藝術字體躍然紙上——“‘山海·雅舍’聯名佛跳牆：跨越傳統的味覺美學新紀元”。他興致勃勃地將企劃書在茶桌上攤開，手指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點著上麵的概念圖，向端坐在對麵的林小風闡述他精心構想的宏偉藍圖。
“林師傅，”陸子豪眼神灼灼發亮，語氣中充滿了開創曆史的激情，“我的核心思路是，我們雙方各取所長，將優勢發揮到極致！你們‘山海軒’，負責最核心的湯底熬製與整體風味的最終把控，確保這道聯名佛跳牆醇厚、鮮美的‘神髓’不失，這是根基，是靈魂所在！而我們‘雅舍’，則傾儘全力，在菜品的呈現形式、食用體驗以及文化內涵的包裝上，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的創新！”
他的手指劃過企劃書上那些充滿未來感和設計感的渲染圖：“我設想的不再是傳統那種笨重、封閉、略顯沉悶的陶土壇子。我們可以獨家定製一批高透光、如同頂級琉璃般晶瑩剔透的特殊耐熱容器！讓尊貴的食客在菜品上桌的第一時間，就能直觀地、藝術化地欣賞到壇內豐富食材所構築的、如同藝術品般的色彩與層次感！這本身就是一場視覺的盛宴！”
他越說越激動，語速加快：“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大膽引入目前最前沿的分子料理技術！將部分頂級食材，比如珍貴的鮑魚汁、瑤柱的鮮味提取物、甚至是火腿的精華，通過特殊工藝，處理成形態各異的凝膠球、輕盈的泡沫、或是爆漿的微型膠囊，巧妙地融入湯中或在食用時作為搭配。這樣，在保持甚至濃縮其核心風味的同時，我們能創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驚喜和層次感的舌尖體驗——入口即化的泡沫、在口中迸裂的爆漿、q彈爽滑的凝膠……這將是傳統與科技的完美碰撞！”
他幾乎手舞足蹈起來，仿佛已經看到了成功的景象：“我們還要為這道菜的登場，設計一套獨一無二的、沉浸式的上菜儀式！邀請頂尖的音樂人創作專屬的背景樂章，設計配合菜品意境的光影效果，訓練專業的服務團隊，讓他們身著融合古今元素的定製服裝，如同進行一場莊嚴的藝術表演，將這道‘新紀元佛跳牆’呈現在客人麵前。我們要讓這道菜，超越‘食物’的範疇，升華為一次全方位的、極致的感官盛宴！一次對傳統美食文化的、顛覆性的、充滿敬意的現代表達！”
林小風自始至終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陸子豪慷慨激昂的陳述。他低垂著眼瞼，目光落在那些花哨的概念圖上，眉頭卻不受控製地越皺越緊，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陸子豪口中那些“琉璃容器”、“分子料理”、“凝膠泡沫”、“沉浸式體驗”等詞彙，在他聽來，是如此刺耳，仿佛在聽一個與那道凝聚了時光與匠心、名為“佛跳牆”的傳奇菜品毫不相乾的、光怪陸離的商業策劃案。
當陸子豪終於因為口乾而暫時停下，端起茶杯潤喉，並滿懷期待地看向林小風，等待他讚賞的回應時，林小風緩緩地、幾乎是一寸寸地抬起了頭。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先將手中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輕輕放回了紫檀木的茶盤上，杯底與盤麵接觸，發出了一聲清脆而短促的“叮”聲。這聲音在寂靜得落針可聞的茶室裡，顯得格外刺耳，仿佛敲碎了某種虛假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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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少主，”林小風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堅定，“你的這些想法，很……‘新穎’，很大膽。但是，很抱歉，我無法認同。”
陸子豪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像是被迎麵潑了一盆冰水，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為……為什麼？林師傅！這難道不是一次絕佳的、共贏的創新機會嗎？我們既保留了佛跳牆最精髓的味道，又賦予了它符合時代審美、吸引年輕客群的全新生命力！這將是餐飲界的一次裡程碑！”
“生命力？”林小風猛地抬起眼，目光如兩把淬火的刀子，直刺陸子豪的眼底，語氣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與譏諷，“你確定你這是在賦予它‘生命力’，而不是在用一種最粗暴、最浮誇的方式，肢解它的靈魂嗎？！”
他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抑製，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茶桌上，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前傾，聲音如同驚雷般在茶室中炸響：
“佛跳牆的靈魂是什麼？！你告訴我！它不是什麼狗屁的‘視覺盛宴’，也不是什麼嘩眾取寵的‘舌尖驚喜’！它的靈魂，是那幾十種頂級的、需要經過無數道繁瑣前期處理的山珍海味，在特製的、能呼吸的陶壇中，經過長達數日甚至十數日的文火細煨、默默守候，讓它們的精華在時光中慢慢析出、相互交融、彼此滲透，最終達到的那種渾然一體、濃而不膩、厚而不滯、每一種味道都清晰可辨卻又完美和諧的極致境界！是那種當你小心翼翼地揭開壇蓋瞬間，那股混合了時間、耐心與頂級食材本味的、霸道而又溫暖、複雜而又純粹的複合香氣，如同有生命般撲麵而來，瞬間充盈整個房間的震撼！是那種當你用溫潤的瓷勺，舀起一勺金黃透亮的湯汁，送入口中，不需要任何花哨的咀嚼，隻需用舌頭輕輕一抿，那豐腴的膠質、層層疊疊的鮮味便在口腔中溫柔地化開，帶來的是一種直擊心靈深處、讓人喟然長歎的無上滿足感！”
他伸手指著企劃書上那些在他看來如同妖魔鬼怪般的概念圖，語氣痛心疾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而你提出的這些所謂的‘創新’——透明的琉璃容器？它那華而不實的外表，如何能像我們祖輩傳下來的、有著細微氣孔的陶壇那樣，在漫長的煨製過程中，保持住最關鍵、最微妙的溫度與氣息的平衡？那些所謂的分子料理、凝膠、泡沫、膠囊？這些實驗室裡搞出來的玩意兒，除了製造一些淺薄的、瞬間即逝的‘視覺奇觀’和‘口感噱頭’，除了將食材本身天然、完整、和諧的口感和風味切割得支離破碎，除了把一道充滿人情溫度和匠心的菜，變成一件冰冷、機械、毫無靈魂的‘工業展示品’，它還有什麼真正的意義？！還有那套沉浸式儀式？當客人的注意力都被你那些花裡胡哨的光影、音樂、服裝吸引過去，誰還會靜下心來，閉上眼，用全部的感官去細細品味、去感受這道菜本身所蘊含的、最純粹、最深刻的味道？！你這是本末倒置！”
林小風深吸一口氣，目光中充滿了失望乃至是某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盯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陸子豪：“陸子豪，你口口聲聲說保留‘神髓’，可你提出的每一個所謂創新點，都在無情地摧毀構成這個‘神髓’最根本、最核心的基石！你要的，根本不是什麼傳承下來的經典菜品，你想要的，隻是一件看起來足夠炫酷、足夠吸引眼球、能賣出高價的‘商品’！而不是一道能夠真正打動人心的、有溫度的‘菜’！你這不是在傳承，你這是在褻瀆！是對無數前輩廚師心血的褻瀆！是對‘廚道’二字的褻瀆！”
“褻瀆？！林小風！你放肆！”陸子豪被這劈頭蓋臉的痛斥徹底激怒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臉色漲紅如同豬肝，胸口劇烈起伏，指著林小風的鼻子，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有些變調，“你……你以為你守著那些老掉牙的壇子、那些故步自封的做法就是高尚？就是傳承？就是廚道？！我告訴你，時代在變！市場在變！消費者的需求在變！沒有吸引人的形式，沒有與時俱進的表達，再好的內涵也可能被埋沒在故紙堆裡！我這叫與時俱進！叫讓傳統在新的時代煥發出新的生命力！而不是像你一樣，像個縮頭烏龜一樣，隻知道抱著那點可憐的‘傳統’固步自封，抱殘守缺！”
“固步自封？抱殘守缺？”林小風怒極反笑，那笑聲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決絕，“陸子豪，你根本不懂！我所堅守的，是烹飪這門技藝最核心、最本質、亙古不變的價值——那就是‘味道’本身！是為了讓食客獲得最純粹、最極致的味覺享受而付出的所有努力！而不是為了迎合市場上那些浮躁、淺薄的潮流，去搞那些華而不實、買櫝還珠的噱頭！你這種為了追求所謂的‘形’、所謂的‘創新’，而不惜犧牲、扭曲菜品最根本的‘神’的做法，才是對我們廚師這個職業最大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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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混蛋！”陸子豪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撲上去，嘶聲道，“沒有商業價值的支撐，沒有市場的認可，你那個所謂的‘神’能走多遠？能養活後廚幾十上百張吃飯的嘴嗎？能讓你‘山海軒’的招牌永遠不倒嗎？我的方案，既能賺到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又能用新的形式推廣美食文化，有什麼不好？我看你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嫉妒我能想到你想不到的創意，嫉妒我能用更聰明的方式成功！”
“嫉妒？”林小風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荒謬的笑話，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眼神中的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冰寒和一種近乎憐憫的失望，“陸子豪，直到現在，你還在用你那雙被商業利益蒙蔽的眼睛來衡量一切。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之間的合作，就到此為止吧。這道你寄予厚望的‘聯名佛跳牆’，你們‘雅舍’自己慢慢去‘創新’吧。我‘山海軒’，恕不奉陪了！”
說完，林小風不再去看陸子豪那因為極度憤怒、羞辱和難以置信而扭曲的鐵青臉色，決然地轉身，沒有半分留戀，大步流星地走向茶室門口，一把拉開那扇厚重的梨花木門。
“砰！”
木門在他身後被重重地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徹底隔絕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也仿佛為這場短暫而脆弱的聯盟，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茶室內，陸子豪頹然跌坐回椅子上，胸口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拳頭緊握，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他死死地盯著茶桌上那份他耗費無數心血、精心準備的企劃書，此刻隻覺得那燙金的封麵和精美的插圖，是如此的刺眼，如同對他最大的嘲諷。
茶室外，清冷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寂靜的回廊上。林小風獨自走在月光中，步履堅定，心中並無多少爭吵後的憤怒，反而有一種長久壓抑後、終於解脫的釋然，以及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他早就預感到，理念的根本分歧，如同橫亙在兩條平行線之間的鴻溝，遠比利益的衝突更加本質，也更加無可調和。這一天，遲早會來。
這次激烈到撕破臉皮的爭執，如同一道劃破夜空的淩厲閃電，瞬間照亮了雙方合作表象下那深不見底的裂痕。它也如同一記警鐘，徹底驚醒了尚且對“聯盟”抱有一絲幻想的雙方。那個因外部壓力而臨時捆綁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其脆弱不堪的本質，已暴露無遺。裂痕已然深可見骨，修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分道揚鑣，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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