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最後一道黏稠得如同液態白玉的霧牆,眼前的景象與預想中的任何凶險或瑰麗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種違背了所有邏輯與期待的絕對反差,讓人的心神在瞬間被抽空,隻剩下茫然的空白。
那是一片小小的、半徑不過三五米的圓形空地,乾淨得不可思議,仿佛是整個鮮之林龐大生命交響曲中,一個被精心抹去的休止符。空地中央,沒有奇花異草,沒有發光菌類,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隻有一窪清澈到近乎不存在的泉水。它靜默地躺在那裡,像一枚嵌入大地的、完美無瑕的無色水晶。泉水無聲無息,不起一絲漣漪,水麵映照著上方被濃霧遮蔽的、灰白色的天光,卻奇異地並不反射周圍的景象——沒有達瑞爾驚愕的麵容,沒有默大師佝僂的身影,也沒有林小風凝重的姿態,仿佛它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吞噬一切光與影的二維平麵,一個空間上的漏洞。
最為奇特的是,以那窪泉水為界,周圍那濃鬱到化不開的、充滿生命躁動與信息素咆哮的白色霧氣,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絕對光滑的玻璃牆阻擋,無法侵入這片空地分毫。霧氣在邊緣翻滾、推擠,卻連最細微的滲透都做不到。這裡,是“鮮之林”中唯一的絕對淨土,也是唯一的絕對寂靜之地,靜得連心跳聲都顯得突兀而吵鬨。
達瑞爾手中的高維能量探測儀,屏幕上的讀數依舊是一條筆直得令人發指的、毫無生氣的水平線,沒有任何能量波峰或波穀,仿佛那片泉水和空地,是這片高維能量場中一個絕對零度的“奇點”,一個規則之外的bug。這儀器甚至無法定義這片區域的“存在”,因為它沒有任何可供測量的參數。
默大師站在空地邊緣,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與迷惘,這種情緒在他古井無波的臉上極為罕見。他麵向那窪泉水,鼻子前所未有地、近乎貪婪地翕動著,試圖從空氣中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的信息。但結果讓他感到一種認知層麵的暈厥——並非氣味被隔絕或過濾,而是那裡……從根本上就沒有任何氣味!氣味是物質的信息,是能量的餘韻,而那裡,是絕對的“無信息區”。對於依賴嗅覺構建世界、能“聽”到氣味交響樂的他而言,這片區域是絕對的“虛無”,是感知的絕對盲區,就像一個天生的盲人試圖去理解“黑暗”之外的“空無”。
“就是這裡……”林小風喃喃自語,他體內的“廚心”震顫得更加劇烈,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動。他感受到的不是強烈的、具體的“鮮”,而是一種孕育、包容並超越了所有具體鮮味的“本源”,是鮮之母體,是味道的“道”,是味覺的起點與終點。那是一種呼喚,一種回歸的誘惑。
“本源之鮮……難道就是這‘無’?”達瑞爾聲音乾澀,臉上寫滿了荒謬感和一種被戲弄的憤怒,“這算什麼?我們要用‘什麼都沒有’來做菜嗎?這根本不符合任何科學原理!任何物質,任何能量,都必然有其表現形式和可探測的屬性!”
長時間的壓抑、數次失敗嘗試帶來的挫敗、科學信仰崩塌的折磨,以及眼前這完全超乎理解、挑戰一切認知基礎的景象,終於讓這位理性至上的科學家情緒達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夠了!我真的受夠了!”他猛地將手中價值不菲的儀器狠狠摔在地上儘管那儀器材質特殊,隻是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並未損壞),指著那窪如同虛無本身的泉水,對著林小風咆哮道,額角青筋暴起:“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真諦’?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水坑?你告訴我,怎麼用這東西做出讓那個刻薄老太婆認可的料理?靠想象嗎?靠意念嗎?靠你那套玄之又玄的‘廚心’嗎?我們曆儘千辛萬苦,就是為了來看這個‘空’?”
他又猛地轉向默大師,語氣充滿了不耐和遷怒:“還有你!老頭!一路上神神叨叨,說什麼‘清冽’、‘醇厚’,像指揮家一樣指引方向,結果就是把我們帶到這個絕對的‘無’麵前!你的鼻子是不是也終於失靈了?!還是說,你所謂的靈嗅,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默大師麵對達瑞爾近乎無禮的指責,臉上依舊沒有什麼劇烈的表情,隻是那雙無法視物的眼睛平靜地“望”向達瑞爾的方向,緩緩說道,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老朽隻感知世間萬‘息’,此地無息,便是其獨有之‘息’。信與不信,在你。躁動,蒙蔽了你的心,也蒙蔽了你的眼。”
“無息便是其息?狗屁不通的詭辯!”達瑞爾徹底失去了理智,連日來的壓力如山洪暴發,衝垮了他理性的堤壩,“我不能再陪你們玩這種虛無縹緲的哲學遊戲了!我要自己去找!就算死在這片林子裡,我也要死在我自己能理解、能測量的方式下!而不是對著一個‘空’發呆!”
說著,他竟猛地轉身,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就要衝回那片充滿了未知凶險的濃霧之中。那霧牆之後的生命躁動,此刻在他看來,也比這死寂的“無”更真實,更值得擁抱,哪怕代價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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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林小風厲聲喝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他一步跨出,身形迅捷如電,精準地攔在了了達瑞爾麵前。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不再是廚師的溫和與包容,而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如同掌控廚房的王者。他的眼神銳利如刀,直刺達瑞爾混亂的心底。
“達瑞爾!看看周圍!用你的理性想想!”林小風聲音沉凝如鐵,手臂猛地指向那片被無形屏障隔絕在外的、如同活物般蠕動翻滾的生命霧氣,“這裡的‘無’,恰恰是因為它超越並包容了所有具體的‘有’!你的儀器測不到任何能量波動,不是因為那裡沒有能量,而是因為那裡的能量已經達到了絕對的平衡與內斂,返璞歸真,所有屬性完美中和,歸於寂滅!默大師聞不到任何氣味,不是因為他的鼻子失靈,而是因為這裡的‘鮮’已經純粹到不再依附於任何物質載體,不再需要向外散發任何信息,它自身就是信息的本源!”
他緊緊盯著達瑞爾充滿血絲、被困惑和恐懼填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的科學追求的是解析和定義一切‘有’,但真正的本源,往往是‘無’中生‘有’!宇宙大爆炸起源於一個密度和溫度都無限高的‘奇點’,在那之前,沒有時間,沒有空間,不就是‘無’嗎?生命誕生於原始地球那一鍋混亂的‘混沌湯’,從無序中孕育出有序!眼前這窪泉水,就是這片‘鮮之林’的‘奇點’,是所有味道的‘混沌湯’!你是一名探索未知的科學家,難道不想親眼見證,如何從這極致的‘無’之中,創造出、演繹出那極致的‘有’嗎?!這可能是你一輩子都無法在實驗室裡複現的奇跡!”
林小風的話語,如同道道驚雷,接連在達瑞爾混亂的腦海中炸響。奇點……混沌湯……宇宙誕生……生命起源……這些他深入研究過、代表著科學最前沿探索的宏大概念,此刻竟然與眼前這詭異的水窪、與廚藝之道產生了聯係。這種跨越維度的類比,帶著一種荒誕卻又直指核心的邏輯力量,猛烈地衝擊著他固有的世界觀。難道,微觀的味覺宇宙與宏觀的物質宇宙,真的在某種終極規則上同構?廚藝的極致,真的與宇宙的終極奧秘有相通之處?
達瑞爾衝動的腳步僵住了,身體因為激動和內心的劇烈衝突而微微顫抖。他喘著粗氣,看著林小風那堅定而充滿智慧、仿佛洞穿了某種真理的眼神,又回頭看了看那窪詭異、神秘、空無,此刻卻似乎蘊含著無限可能性的泉水。理性的掙紮與對未知真相的最後一絲渴望,幾乎要將他撕裂。
林小風見他動搖,語氣放緩,但依舊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信任我們,達瑞爾。也信任你自己。你的理性思維,你的觀測和數據分析能力,在理解這‘無’如何生‘有’的奇跡般的過程中,至關重要。我們需要你,像記錄宇宙創生之初的物理常數一樣,記錄下我們接下來嘗試賦予這‘無’以‘有’時,所引發的一切細微變化!那將是通往真理的、獨一無二的寶貴數據!”
他又看向如同枯木般靜立一旁的默大師,語氣恭敬而堅定:“默大師,您的靈嗅無法感知此地的‘無’,但請您準備好感知我們即將試圖賦予它的‘有’!我們需要您來評判,我們以心靈和技藝為引,從這本源之‘無’中牽引、創造出的‘鮮’,是否純粹,是否和諧,是否配得上這孕育一切的‘道’!”
林小風的話,像一位高明的指揮,為即將失序的樂隊重新定位。他不僅平息了達瑞爾的崩潰,更重新點燃了他的使命感,也為默大師賦予了新的、至關重要的角色。他將一個即將分裂的團隊,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凝聚力甚至勝於從前。
達瑞爾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複,他看著地上那個依舊頑強工作著、顯示著一條絕望直線的儀器,臉上閃過羞愧、掙紮,最終,對未知真相的最後一絲渴望,對親眼見證“奇跡”的強烈好奇,壓倒了一切負麵情緒。他咬了咬牙,默默地彎腰撿起儀器,用手指擦去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塵,低聲道,聲音還帶著一絲沙啞:“……好,林小風,我就再信你一次。但如果你不能從這‘無’裡麵,變出我能理解的‘有’來,我……”
“不會有那種可能。”林小風斬釘截鐵地說道,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窪空無之泉,眼神變得無比深邃和專注,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從虛無中即將誕生的、絢爛的味覺星河。
團隊的裂痕在巨大的認知危機麵前暫時彌合,但更大的、前所未有的挑戰,已如同無聲的巨浪般壓在每一個人心頭——
如何,從這絕對的、連感知都能吞噬的“無”中,捕捉、引導、並最終呈現出那極致的“鮮之真諦”?
空無之前,三人屏息。創造,或許始於絕對的寂靜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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