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那番充滿火藥味和煽動性的宣戰言詞,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激起的不僅是水花,更是湖底洶湧的暗流。話音落下的瞬間,酒會現場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連侍者手中托盤上酒杯輕碰的細微聲響都顯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那個身穿深灰色中式立領禮服的男人身上——林小風。
鏡頭貪婪地捕捉著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變化,推近、再推近,試圖從那平靜的麵容中讀出退縮、憤怒或是猶豫。歐洲美食頻道的主持人已經對著鏡頭低聲快速解說:“卡洛斯主廚這番話極具挑釁意味,他將自己定位為‘美食未來的唯一代表’,將傳統烹飪視為需要被‘超越’的對象。現在壓力完全來到了林小風主廚這邊——”
李默氣得臉色通紅,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他向前邁了半步,卻被身旁的薇薇安輕輕按住手臂。這位乾練的經紀人雖然眼中也閃過一絲慍怒,但更多的是冷靜分析:“彆急,看林師傅怎麼應對。這時候衝動隻會落入對方的圈套。”
小劉緊握著拳頭,指甲幾乎陷進掌心。他看著師父挺直的背影,眼神中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卻也掩不住一絲擔憂——卡洛斯這番話太毒了,他不僅是在挑戰,更是試圖在全世界麵前給師父、給中餐、給所有傳統烹飪貼上“守舊”“落後”的標簽。
薇薇安的大腦飛速運轉。卡洛斯這一手玩得極為高明,他不隻是要一場比賽,他是在搶奪“美食未來”的定義權。如果林小風拒絕,會被解讀為“傳統不敢麵對未來”;如果林小風簡單地應戰而不重新定義對決框架,就等於默認了卡洛斯設定的“傳統vs科技、守舊vs進步”的二元對立敘事。
處於風暴中心的林小風,臉上卻沒有任何被激怒的跡象。他甚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卡洛斯提出的那個問題——什麼是美食的未來?
宴會廳西側,幾位來自米其林指南的評審委員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目光。其中一位低聲用法語說:“這位中國主廚的沉穩令人驚訝。通常麵對這樣公開的挑釁……”
“要麼暴怒,要麼怯場。”另一位接話,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林小風,“但他似乎在……思考?”
是的,思考。這幾秒鐘的沉默,在旁人看來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卡洛斯嘴角的譏諷弧度越發明顯,他微微揚起下巴,那姿態仿佛已經看到了林小風在巨大壓力下露出的怯懦。他身後,那幾位“明日之味”團隊的成員已經露出了勝利在望的微笑。
然而,當林小風再次抬起眼時,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那目光清澈、平靜,如同秋日深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力量。他沒有看卡洛斯,而是緩緩掃過周圍那些或期待、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麵孔——他看到了幾位白發蒼蒼的中餐老師傅緊抿的嘴唇,看到了年輕廚師們眼中的焦灼,看到了國際美食評論家們饒有興味的審視,也看到了媒體記者們蓄勢待發的鏡頭。
最後,他的目光與薇薇安、李默、小劉等人交彙。從薇薇安眼中,他看到了冷靜的支持;從李默眼中,他看到了壓抑的憤怒與全然的信任;從小劉眼中,他看到了年輕一代的期待與彷徨。這些目光彙聚成一股暖流,注入他的心中。
然後,他才將目光重新投向卡洛斯,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安靜的會場。那聲音有一種奇特的質地,溫和卻不軟弱,沉穩而充滿底氣,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與定力,竟瞬間驅散了那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卡洛斯主廚,”林小風開口了,語氣平和得像是在討論一個學術問題,“感謝你的挑戰。這是一個非常深刻,也非常有價值的問題。”
場下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這反應太出乎意料了——沒有憤怒的反駁,沒有激動的應戰,而是一種近乎學者般的從容,甚至帶著對挑戰者某種程度上的“感謝”?
卡洛斯眯起了眼睛,他預想過林小風的各種反應,卻唯獨沒有預料到這種開場。
“你提到‘未來’,”林小風繼續說道,眼神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種經過歲月沉澱、深入傳統又看向遠方的目光,“這是一個充滿魅力的詞彙,代表著進步、變革與無限的可能性。沒有人能否認科技的力量,它確實為我們打開了無數扇新的大門,讓我們能夠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去理解和處理食物。”
他居然肯定了卡洛斯理念中的積極部分!幾位歐洲記者驚訝地交換眼神,手中的筆快速記錄著。這完全不符合“對戰”的劇本——哪有應戰者先肯定對手道理的?
“分子料理、低溫慢煮、超聲波萃取、3d食物打印……”林小風如數家珍地列舉著現代烹飪科技,“這些技術讓我們能精確控製溫度到0.1攝氏度,能提取出食材中最精妙的香氣分子,能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口感。這些都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是烹飪藝術工具箱中珍貴的新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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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仿佛在與每一個人對話:“我自己的廚房裡,也引進了一些現代設備。因為我認為,一個真正的廚師,應當對一切能提升烹飪水平的技術持開放態度。”
這番話讓原本以為他會全盤否定科技的人大感意外。連卡洛斯也微微挑起了眉,他摸不清林小風的意圖了。
“但是,”林小風話鋒一轉,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份深沉的力量,那力量來自文明積澱的厚重,“我認為,我們在憧憬‘未來’時,不應該犯一個錯誤——那就是將‘未來’與‘過去’和‘現在’徹底割裂開來。”
他抬起手,在空氣中做了一個連接的手勢,從右向左緩緩移動,仿佛在描繪一條長河的流淌:“人類的文明,包括烹飪文明,是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未來,不是憑空出現的孤島,它源於過去的積澱,成長於現在的土壤。”
他的聲音漸漸充滿感染力:“我們祖先數千年來積累的烹飪智慧、對食材的理解、對味道平衡的追求、對時令的尊重、對火候的掌控、對刀工的錘煉——這些不是需要被拋棄的包袱,而是我們走向未來的寶貴基石。沒有這些基石,任何華麗的科技大廈都將是空中樓閣,缺乏真正的生命力。”
林小風看向卡洛斯,眼神坦誠而直接:“卡洛斯主廚,你說傳統烹飪是‘古老的藝術’,我完全同意。但‘古老’不等於‘過時’,正如‘新穎’不等於‘先進’。古老智慧之所以能流傳千年,正是因為它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觸及了烹飪的本質——那就是對人性的理解,對自然的敬畏,對美味的永恒追求。”
場下,幾位年長的中餐大師傅眼眶微微發紅,輕輕點頭。李默緊握的拳頭鬆開了,他明白了師父的深意——這不是簡單的應戰,這是文明的對話。
“科技,毫無疑問是強大的工具。”林小風繼續道,他的話語清晰而有力,在安靜的宴會廳中回響,“但它應該是‘用’而非‘體’,是‘器’而非‘道’。它的價值,在於如何服務於我們對美味的終極追求,服務於食客的體驗,服務於食材本身價值的升華,而不是為了炫技而炫技,為了新奇而新奇,甚至……”
他略微加重了語氣,目光直視卡洛斯:“試圖取代廚師在烹飪中注入的情感、創造力與‘廚心’。”
“廚心”這個詞被翻譯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通過同聲傳譯傳入每一位國際賓客的耳中。有些翻譯遲疑了一下,最終譯作“taeducuisinier”——廚師的心,廚師的靈魂。
“一道真正偉大的菜肴,”林小風的聲音變得柔和,仿佛在訴說什麼珍貴的東西,“不僅僅是精確計算的產物,它承載著廚師對食材的理解、對季節的感知、對食客的體貼,甚至是一個文化、一段曆史、一種生活哲學的濃縮表達。這是任何機器、任何算法都無法替代的。”
他停頓了一下,讓眾人消化他的話。整個空間安靜得能聽到遠處香檳塔細微的氣泡聲。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場烹飪比賽的範疇,這是兩種哲學觀的碰撞。
然後,林小風挺直脊背,擲地有聲地給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所以,卡洛斯主廚,你問我敢不敢接受挑戰?我的回答是——我接受!”
“我接受這場關於‘未來之味’的對決!”
“嘩——”現場響起一陣無法抑製的驚呼和騷動。記者們的手指在快門按鈕上瘋狂跳動,閃光燈再次連成一片銀色的海洋。直播畫麵被“他接受了!”的留言刷屏。
但林小風的聲音陡然變得高昂而充滿自信,他不再隻是回應挑戰,而是在主動定義這場對決的意義:
“但我所理解的‘未來之味’,並非你所宣稱的、冰冷的‘理性進化之路’與古老的‘傳統和諧之道’之間的二元對立!”
這幾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的心頭。卡洛斯的臉色第一次出現了變化,他意識到,局麵正在脫離他的掌控。
“我認為,真正的未來美食,應該是科技與人文的完美融合,是工具與匠心的同頻共振,是創新對傳統的創造性繼承與發展!”
林小風向前邁了一步,他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挺拔。此刻,他不再是單純應戰的一方,而是一位觀點的闡述者,一位道路的提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