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裡克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那麼,嘗嘗這個。”
他端出一小碟醃漬鯡魚。銀灰色的魚片浸泡在乳白色的醬汁裡,上麵撒著洋蔥碎。林小風夾起一塊,強烈的酸味和鹹味瞬間衝擊味蕾,緊隨其後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發酵腥氣。小劉嘗了一口,臉都皺了起來,強忍著沒有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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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的傳統美食。”埃裡克的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需要搭配黑麥麵包和烈酒。”
他果然拿出了自釀的白酒,清澈如水,但氣味濃烈。林小風抿了一小口,火焰般的灼熱感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裡。
整頓飯的最後,是一小籃深紫色的漿果。“野生藍莓,去年夏天采摘後急凍保存的。”埃裡克說,語氣終於輕鬆了一些,“這是大自然給這片嚴酷土地的甜蜜禮物。”
林小風拈起幾顆放入口中。果實很小,但風味極其濃縮——酸甜平衡,帶著森林的氣息,在經曆了之前幾道菜的強烈衝擊後,這簡單的漿果竟顯得格外清新動人。
晚餐在沉默中接近尾聲。埃裡克看著三人盤中剩下不少的食物,眼神黯淡下去。他默默起身收拾餐具,高大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竟顯得有些佝僂。
六
“埃裡克主廚。”
林小風的聲音讓埃裡克停下動作。他轉過身,眼中混合著失望、窘迫,還有一絲幾乎不可察的憤怒——那是對自己,對傳統,對這片土地的複雜情緒。
“請坐。”林小風示意他回到座位,“我想和您聊聊,不是作為客人對主人的評價,而是作為廚師對廚師。”
埃裡克慢慢坐下,雙手放在桌上,那雙手很大,指節粗壯,手背上還有一道新鮮的刀傷。
“首先,”林小風直視他的眼睛,“我必須說,這些食材本身非常出色。馴鹿肉的肌理,鱈魚的純淨,甚至那種石南花——它有一種獨特的鬆木清香,隻是沒有被正確激發。還有這藍莓……”他又拈起一顆,“這是我吃過風味最集中的漿果。”
埃裡克的眼神略微亮起,但依然沉默。
“問題不在於食材,而在於我們如何對待它們。”林小風繼續說,語氣平靜而懇切,“在東方烹飪哲學中,最高境界是‘順應物性’——理解每種食材的本質,然後用最適合的方式呈現它。長時間的燉煮馴鹿肉,是為了軟化它,這沒錯。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是否也可以嘗試先快速煎烤表麵鎖住肉汁,再慢燉?是否可以用不同的香草搭配石南花,平衡它的苦味,構建更複雜的香氣層次?”
他頓了頓,看到埃裡克在認真聽,便繼續說:“醃漬鯡魚是保存的必要手段,但強烈的發酵味不一定非要直接呈現。也許可以用牛奶浸泡淡化,用新鮮香草和檸檬皮重新調味?甚至可以嘗試不同的醃漬時間、溫度、配料比例——這些都是變量,是廚師可以掌控的創作空間。”
壁爐裡的柴火劈啪作響。薇薇安和小劉也聽得入神,餐廳裡隻有林小風的聲音和柴火的燃燒聲。
“我在您的食物中看到了矛盾。”林小風最終說,“一方麵,您嚴格遵循傳統——長時間燉煮,重鹽,簡單的配菜。但另一方麵,您在湯裡用了奶油,而不是傳統的鮮奶;您在鯡魚上撒了新鮮洋蔥,這也不是最古老的做法。您已經在嘗試改變,但似乎……還不敢邁出更大的步伐。”
埃裡克長久地沉默。他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木桌,發出沉悶的響聲。終於,他抬起頭,藍色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
“我的祖父,老冰錘,他曾經是特隆赫姆最好的獵手和漁夫。”他的聲音低沉,仿佛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他常說:‘在這片土地上,食物就是生命。不要玩弄它,不要修飾它,尊重它本來的樣子。’”
“我父親接手餐館後,完全遵循這套理念。大份,簡單,紮實。來這裡的工人、漁民、伐木工,他們需要熱量,需要飽腹感,而不是什麼‘風味層次’。”埃裡克苦笑,“我從小在廚房幫忙,學會的就是這樣烹飪。直到我去哥本哈根學習,看到那些北歐同行用我們的食材——鱈魚、馴鹿、漿果、菌菇——做出讓全世界驚歎的料理,我才意識到……”
他停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
“意識到傳統可以是基礎,而不一定是枷鎖。”林小風輕聲接上。
埃裡克重重地點頭:“對。但我回到這裡,想要改變時,遇到了阻力。不僅是父親和老師傅們的不理解,甚至常客們也抱怨:‘埃裡克,你的馴鹿肉怎麼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湯不夠鹹!’”
他攤開雙手,那雙大手在煤油燈光下顯得格外有力,也格外無奈。
“三年,我嘗試了三年,然後……然後我父親去世了。臨終前,他拉著我的手說:‘埃裡克,彆忘了我們是誰,彆忘了這片土地教給我們什麼。’從那以後,我……”他搖搖頭,“我退回了安全區。幾乎完全按照傳統的方式烹飪。直到秘廚會的朋友告訴我,有個中國廚師在巴黎,用法國人熟悉的食材,做出了他們陌生的味道,卻贏得了他們的心。我想,也許……也許我們需要一個外來者的眼睛。”
七
長久的沉默籠罩著餐桌。壁爐裡的火焰跳動,在每個人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終於,林小風開口,聲音平靜而堅定:“埃裡克主廚,您的祖父說得對,食物是生命,必須尊重。但尊重不意味著一成不變。東方有句古話:‘因地製宜,因時製宜。’意思是,根據土地的特性、季節的變化來決定做什麼、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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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夜色已深,峽灣對岸的山體隻剩下黑色的剪影,幾點燈光在遠處閃爍,像墜落的星星。
“這片土地很嚴酷,這沒錯。但正是這種嚴酷,賦予了食材獨特的個性——馴鹿在雪原上奔跑,肌肉緊實,風味濃鬱;鱈魚在冰冷的海水中生長,肉質緊實,味道純淨;藍莓在短暫的夏季拚命吸收養分,果實雖小,風味卻高度濃縮。”林小風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這些不是需要掩蓋的‘缺陷’,而是應該被凸顯的‘特色’。”
他走回桌邊,手指輕輕敲擊桌麵:“明天,帶我去看看。看看森林,看看峽灣,看看市場,看看你們的儲藏室。讓我用我的眼睛、鼻子、味蕾,去理解這片土地。然後,我們一起在您的廚房裡,用您的工具,您的食材,嘗試一些東西。不是要推翻傳統,而是尋找一種方式,讓傳統在新時代繼續呼吸。”
埃裡克盯著林小風,那雙藍色的眼睛裡閃過各種情緒——懷疑、希望、猶豫、期待。最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在安靜的餐廳裡格外清晰。
“好。”他說,隻有一個詞,但重如千鈞。
“但是,”他補充道,語氣重新找回了那種北地人的固執,“我們必須用我的廚房,我的工具,我的方式開始。我想看到,在現有的條件下,能發生什麼改變。”
“這正是我想要的。”林小風微笑。
八
夜深了,各自回房休息。小劉在樓梯上忍不住小聲問:“師父,那些菜……真的能改嗎?我覺得那馴鹿肉怎麼做都難吃。”
林小風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年輕的徒弟:“小劉,你知道在東方料理中,最難處理的是什麼食材嗎?”
“是……豆腐?”
“是水。”林小風說,“無色無味,無形無狀,卻是一切味道的基底。最難的不是處理強烈的味道,而是從看似平淡中發現深度。這裡的食材風味強烈,個性鮮明,這已經是上天的禮物。我們要做的,不是用技巧掩蓋它們,而是用理解彰顯它們。”
他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最後說:“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開始,我們要用全新的眼睛,看這片古老的土地。”
房門關上。林小風沒有立刻上床,而是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漆黑的峽灣。遠處傳來隱約的海浪聲,低沉而持續,像這片土地的呼吸。
他從行李中取出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借著床頭昏暗的燈光寫下:
“抵特隆赫姆。第一印象:嚴酷之美。食材個性強烈,烹飪理念質樸近乎粗糲。矛盾:傳統與變革,生存與藝術,對土地的忠誠與對進步的渴望。埃裡克其人:驕傲而困惑,如困於冰層的熊。”
“任務:尋找鑰匙,打開冰封的寶藏。非征服,非施舍,乃對話——與土地,與傳統,與人心。”
他停下筆,望向窗外。月光此時突破雲層,灑在峽灣水麵上,一條銀色的道路從黑暗的此岸延伸到無儘的彼岸。
在這片冰雪覆蓋的土地上,一場關於味道的對話,即將開始。而林小風知道,這對話的結果,將不僅改變一家餐館,更可能喚醒一片沉睡已久的味蕾大陸。
他吹熄燈,躺下。在陌生的床上,聽著陌生的聲音——風聲、浪聲、遠處不知名動物的叫聲——緩緩入睡。
夢中,他看見自己站在雪山之巔,手中不是廚刀,而是一把鑰匙。腳下,冰層裂開縫隙,有綠色的嫩芽從裂縫中探出頭來,在寒風中微微顫抖,卻頑強地向著陽光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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