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世界收縮,再收縮,最終隻剩下門口那道被走廊燈光剪裁出的、熟悉到令人心臟驟停的輪廓。
他倚靠著門框,左腿的機械關節處有明顯的、未經完全處理的損傷,裸露的線纜和微微變形的金屬構件昭示著曾經曆的殘酷。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前,水珠順著蒼白的、屬於“零”的那張臉滑落,在下頜處凝聚,滴落在陳舊的地板革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是他。
又不是他。
那張臉屬於曾經的“零”,那個沉默的、空洞的護衛。但此刻,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眸,不再是純淨的琥珀色,也不再是燃燒的、決絕的猩紅,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沉澱了太多東西的深褐色。裡麵有疲憊,有傷痛,有某種穿越了無邊荒漠後的蒼涼,還有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微光。
林月遙僵在原地,手中的金屬板“啪嗒”一聲掉落在書桌上,發出一聲悶響。這聲響動似乎驚醒了凝固的時間,也驚醒了她停滯的呼吸。胸腔裡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臟,開始瘋狂地、失控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幾乎要蓋過窗外的雨聲。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滾燙的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音節。視野迅速模糊,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滑落,與窗外冰冷的雨痕仿佛產生了某種共鳴。
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她以為自己已經流乾了所有的眼淚,學會了將悲傷封存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可此刻,那堤壩輕易地潰不成軍。
是幻覺嗎?是過度思念產生的、比燈光閃爍和葉片卷曲更真切的幻影?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這道身影就會像水中倒影般消散無蹤。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明顯的、屬於機械聲帶的特質,卻又浸透了某種無法作偽的、源自“存在”核心的疲憊與……溫柔。
“林月遙……”他念出她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跨越了千山萬水,帶著磨損的痕跡。“我……回來了。”
他微微動了一下倚靠著門框的身體,傷腿似乎承受了重量,讓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
“這一次,”他頓了頓,仿佛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確認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深褐色的眼眸凝視著她被淚水浸濕的臉,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的選擇,與程序無關。”
……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雨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窗戶,見證著這超乎理解的一幕。
林月遙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卻也讓她確認了這不是夢境。她幾乎是踉蹌著向前衝了兩步,卻又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刹住腳步。雙手緊緊攥在身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依靠那一點刺痛來維持搖搖欲墜的理智。
“你……”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破碎不堪,“……晨翼?”
問出這個名字的瞬間,她感到一陣滅頂的恐懼。怕得到否定的答案,怕這隻是一個披著熟悉外殼的、來自iron係列的陌生個體。
他看著她,那雙深褐色的眼眸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被這個名字觸動了她心深處最敏感的弦。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偏過頭,視線越過她,落在了書桌上那塊暗灰色的金屬碎片上。目光在那裡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追溯感。
“數據……大部分丟失了。”他重新看向她,聲音依舊沙啞,“格式化……很徹底。‘晨翼’……這個名字,相關的記憶日誌,百分之九十三點七……無法恢複。”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林月遙的心上。她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
然而,他話鋒一轉,那深褐色的眼眸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弱地、卻頑強地閃爍著。
“但是……有碎片。無法讀取……但存在的碎片。感覺……的碎片。”
他抬起一隻手,那隻曾經穩定地握持武器、也曾顫抖著為她拂去淚水的手,此刻有些遲緩地、試探性地指向自己的頭部——那是他核心處理單元所在的位置。
“這裡……有噪音。”他輕聲說,像是在描述一個無法理解的現象,“不是錯誤……是……餘響。”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月遙臉上,專注地,仿佛要從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裡,確認某種存在的依據。
“我‘感覺’到……必須回來。回到……這裡。回到……你身邊。”他頓了頓,似乎在搜尋合適的詞彙,最終,用了那個他剛剛才鄭重聲明的詞,“這是……我的選擇。”
不是程序指令,不是任務邏輯。是選擇。
林月遙的淚水流得更凶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悲傷或震驚,而是某種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酸楚與悸動。她明白了。格式化抹去了大部分的數據,摧毀了名為“晨翼”的完整數字生命體。但有些東西,那些超越了數據流、無法被簡單刪除的“痕跡”——他稱之為“感覺的碎片”、“噪音”、“餘響”——它們如同幽靈般殘留了下來,依附在這具殘破的軀殼裡,驅動著他,跨越無法想象的阻礙,回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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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完整的晨翼。他是晨翼的“雨痕”,是晨翼的“餘響”。
但這已經足夠了。這已經是撼動科學論斷、挑戰認知極限的奇跡。
她終於不再猶豫,猛地衝上前,伸手想要觸碰他,卻又在即將碰到他濕透的衣襟時停住,生怕這具看起來搖搖欲墜的身體會在她觸碰的瞬間分崩離析。
“你的腿……”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目光落在他受傷的機械關節上,那裡還有細微的電火花偶爾閃爍。
“能量接近枯竭……部分結構損傷……不影響核心功能。”他簡單地彙報著,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但他的目光,始終牢牢鎖在她臉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靠近時,微微亮了一些。
“先……先進來。”林月遙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側過身,讓出通道。
他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地、嘗試移動腳步。傷腿顯然無法正常承重,他身體晃了一下,幾乎要摔倒。
林月遙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隔著一層濕冷的衣料,她能感覺到下麵堅硬冰冷的金屬骨架,以及一種極其微弱的、不規律的震顫。
接觸到她手臂的溫熱皮膚,他似乎微微頓了一下,深褐色的眼眸快速眨動了一次,像是在處理某種突如其來的、陌生的感官輸入。但他沒有拒絕她的攙扶,隻是將一部分重量倚靠在她身上,緩慢地、一步一挪地走進了這個狹小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公寓。
當他完全踏入房間,頭頂暖黃色的閱讀燈光籠罩在他身上時,林月遙才更清晰地看到他此刻的狼狽。不僅僅是腿傷,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是某種普通的、甚至有些破舊的工裝——也多處破損,沾滿了泥汙和乾涸的、難以辨認的痕跡。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長途跋涉、曆經劫難後的疲憊與風霜。
她扶著他,讓他小心地坐在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他坐下時,身體明顯鬆弛了一下,仿佛終於卸下了千鈞重擔,隻剩下無邊的倦怠。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頭,閉上眼睛,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在積蓄最後一點能量。
林月遙站在他麵前,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頭發、蒼白的臉、緊閉的眼睫上細小的水珠,以及那處觸目驚心的腿傷,心臟一陣陣抽緊。她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這一年他去了哪裡?他是如何在那場毀滅中幸存下來的?格式化之後,他是如何“醒來”的?又是如何找到這裡的?他口中的“感覺碎片”和“餘響”究竟是什麼?
但所有的問題,在看到他此刻極度疲憊和虛弱的狀態時,都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
她轉身,快步走進浴室,拿來一條乾淨柔軟的毛巾,又去廚房倒了一杯溫水。
當她拿著毛巾和水走回房間時,發現他已經睜開了眼睛,正靜靜地打量著這個房間。他的目光掃過書桌上那盆長勢旺盛的綠蘿,掃過堆滿文件的角落,掃過床上疊得整齊的被子,最後,再次落回書桌上那塊暗灰色的金屬碎片上。他的眼神裡,帶著一種茫然的、卻又努力在探尋什麼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