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是從老槐樹的頂梢滲進巷子的。第一聲“知了”剛落,青檸就從閣樓抱下三床去年曬過的粗布被,靛青染的被角還留著去年爬山虎的拓印,在晨陽裡泛著微光。“梅雨季潮氣重,得趕在頭伏前曬透。”她踮腳把被單搭在程野新做的雕花木門架上,木牡丹的陰影落在布麵,像給靛青底子繡了層立體的花紋。
林阿姨的樟木箱“咯吱”一聲掀開時,樟木香混著陳年老布的氣息湧出來。朵朵扒著箱沿往裡瞅,忽然舉著頂繡著蝴蝶的舊草帽蹦起來:“媽媽!這是我兩歲時戴的!”草帽邊緣褪成米白色,蝴蝶翅膀上的金粉卻還零星閃著,林阿姨笑著接過,指尖劃過帽簷的針腳:“你外婆臨終前給你繡的,說夏天曬不黑小鼻尖。”她往竹籃裡添了幾件半舊的的確良襯衫,“拿給青檸改改,正好給雙胞胎做夏衫。”
程野的竹編棚裡堆著新砍的水竹,竹節處凝著晶瑩的竹露。他坐在井台邊劈篾,篾刀劃過竹青的聲響和蟬鳴應和著,細如發絲的竹篾在膝頭堆成小山。“後山的水竹長得密,”他往篾片上抹了層薄荷汁,淡綠的汁液滲進竹紋,“編涼席時加些薄荷梗,夜裡睡著能驅蚊蟲。”雙胞胎蹲在旁邊撿竹節,玻璃瓶裡已裝了小半瓶帶露的竹節,說要拿給青檸煮涼茶。
老趙的三輪車停在巷口,車鬥裡躺著張脫了榫的竹躺椅,藤條斷裂處纏著幾縷褪色的紅繩。“廢品站收的,”他敲了敲搖搖晃晃的椅腿,銅煙袋鍋在腰間撞出聲響,“看這榫頭樣式,怕是五十年代的老貨。”李老師推著二八杠過來,車筐裡放著本《便民圖纂》,書頁間夾著片枯黃的竹葉:“裡麵倒有竹器修補的法子,說要用浸過桐油的苧麻線纏藤條。”
陳老爺子的地窖門“吱呀”打開時,陰涼的氣息裹著蜂蜜的甜湧出來。他抱著個陶甕往廚房走,甕口封著的棉紙還沾著地窖的潮氣:“去年醃的糖楊梅,該拿出來曬曬太陽了。”朵朵立刻黏過來,鼻尖湊近陶甕輕嗅,小辮上的忍冬花蹭掉了兩朵:“爺爺,給我嘗一顆好不好?就一顆!”老爺子笑著擰開甕蓋,紫黑的楊梅在糖汁裡晃蕩,“先給林丫頭送半碗,她熬酸梅湯最是好手。”
日頭升到槐樹杈時,巷口的晾衣繩上已掛滿了靛青被單、米白草帽和改好的的確良夏衫。青檸蹲在老槐樹下的青石案前,石臼裡搗著曬乾的薄荷葉,淡綠的碎葉混著去年曬乾的茉莉花瓣,搗出的汁液被雙胞胎小心地收集在玻璃瓶裡。“給程野的涼席噴些,”她往瓶裡兌了半罐井水,“薄荷茉莉水比花露水好聞,還不傷皮膚。”
程野的涼席已編出半幅,青竹篾與薄荷梗交錯編織,透出絲絲清涼。他接過青檸遞來的噴瓶,往席麵上均勻地噴了幾圈,薄荷香混著新竹的清苦在空氣裡漫開。朵朵趴在席子邊數竹節,忽然指著某處笑出聲:“程野哥哥偏心!這裡藏了隻小蜻蜓!”原來程野在篾片交錯處編了隻立體的竹蜻蜓,薄如蟬翼的翅膀還沾著薄荷汁的綠意。
老趙和李老師對著脫榫的竹躺椅研究了半晌,終於從《便民圖纂》裡尋到法子。他們蹲在老槐樹的陰影裡,用熬好的桐油浸苧麻線,深褐色的桐油滲進線紋,散出古樸的氣息。“這藤條得先蒸軟,”老趙戴著帆布手套翻動藤條,“當年我爹修藤椅,總要在灶間吊三炷香的時辰。”李老師扶了扶老花鏡,用鑷子夾起浸好的苧麻線,在斷裂的藤條上纏出工整的“8”字紋,陽光穿過槐葉落在他手背上,映出細密的汗珠。
林阿姨的廚房飄出酸梅湯的酸甜,搪瓷鍋裡的湯汁咕嘟作響,糖楊梅的紫暈染開,浮著幾朵新摘的白荷花。她往陶碗裡盛了半碗,遞給蹲在灶台邊的朵朵:“吹涼了再喝,彆燙著小舌頭。”小姑娘捧著碗往巷口跑,裙擺掃過晾著的靛青被單,卻不小心撞在程野的涼席架上,酸梅湯潑出幾滴,在青竹席上留下深紫的印子。“呀!”朵朵嚇得捂住嘴,程野卻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正好,這印子像朵紫睡蓮,比我編的花樣還好看。”
午後的蟬鳴愈發oud,青檸在木門架下支起塊新染的月白棉布,布料透光處能看見葉脈拓印的紋路。她戴著陳老爺子送的銅頂針,用茜草染紅的棉線在布上繡著蟬蛻——是今早雙胞胎在槐樹上撿的。“蟬蛻要留著做藥材,”她頭也不抬地說,指尖在布麵遊走,“但繡在帳子上倒也彆致,夜裡能防蚊蟲鑽進來。”雙胞胎舉著放大鏡觀察蟬蛻,忽然發現殼裡藏著片極小的槐葉,像被時光定格的標本。
陳老爺子坐在新鋪的青石板上磨硯台,鬆煙墨的香氣混著曬黴的味道,在暑熱裡竟透出絲清涼。“老輩人說,頭伏曬墨不生蛀,”他用骨簽挑了滴薄荷茉莉水進硯台,“正好寫幾幅消暑的字,貼在巷口的影壁上。”李老師湊過來,看見宣紙上已落了句“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墨色在薄荷水的浸潤下,邊緣泛著淡淡的青,像被槐葉濾過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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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東頭忽然傳來三輪車的響動,收廢品的周老太太又推來輛舊物車,車鬥裡躺著個缺了蓋的青瓷壇,釉色剝落處露出灰白的胎體。“山腳下拆遷戶扔的,”她抹了把額角的汗,“我瞅著這冰裂紋路少見,就拉來了。”青檸眼睛一亮,接過瓷壇輕敲,甕聲裡帶著些悶響:“缺個蓋子正好,改個插花的水盂倒妙。”程野立刻從竹篾堆裡挑出根彎曲的竹條,“編個荷葉形的壇蓋,正好配這冰裂紋。”
暮色漫進巷子時,曬了整日的被單帶著陽光的味道收進屋裡。青檸把改好的的確良夏衫分給雙胞胎,月白布料上繡著淡綠的爬山虎嫩芽,領口處彆著程野編的竹蜻蜓胸針。林阿姨端出剛烤好的荷花酥,層層酥皮裹著糖楊梅餡,朵朵咬了口,酥皮落在程野的涼席上,引來幾隻貪吃的螞蟻。老趙的竹躺椅終於修好,桐油浸過的藤條泛著溫潤的光,他躺在椅上晃悠,銅煙袋鍋的火星和天上的星子一樣明滅。
“時光郵筒”的鐵皮蓋子“哢嗒”打開,李老師借著廊燈整理信件,發現張畫著竹蜻蜓涼席的信紙,字跡歪歪扭扭寫著:“今天幫程野哥哥遞竹篾,手被刺紮了,但是涼席上有太陽的味道,還有朵朵潑的酸梅湯印子,像朵會變顏色的花。”林阿姨湊過來看,忽然輕笑出聲:“孩子們倒比咱們會過日子,連潑灑的湯漬都能看成風景。”
小芽蹲在井台邊洗染缸,水麵倒映著晾在門架上的月白帳子,蟬蛻刺繡在月光下微微發亮。程野新編的荷葉壇蓋扣在青瓷甕上,裡麵插著幾枝晚開的梔子花,香氣順著夜風飄來。老槐樹的年輪裡,藏著曬透的被單、修補的藤椅、繡著蟬蛻的帳子,還有這些在暑熱裡慢慢發酵的日子——原來夏日的光陰,從不是枯燥的蟬鳴與汗水,而是被收進涼席的竹篾、染布的花紋、糖楊梅的甜,在每片槐葉的陰影裡,釀成了帶著草木香的清涼。
她摸出日記本,鋼筆尖在紙頁上落下:“202x年x月x日,頭伏的太陽曬透了樟木箱底的舊草帽,老趙的藤椅在槐樹下晃出了新的年輪,青檸的帳子上繡著會呼吸的蟬蛻。原來時光最動人的模樣,就是讓舊物在煙火裡重生,讓新的故事,順著竹篾的紋路,涼席的縫隙,慢慢織成永不褪色的夏天。”
巷子深處傳來程野調試竹蜻蜓的輕響,木架上的染布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像在應和遠處的蟬鳴。青檸的哼唱混著薄荷茉莉水的清涼,在暑氣未消的夜裡蕩開:“竹席涼,蟬鳴長,曬過的光陰透心爽……”那些被陽光吻過的、被手掌磨亮的、被歲月浸潤的細節,正隨著涼席上的酸梅湯印子,在這方小小的巷弄裡,悄悄醞釀著下一段,關於夏日的,溫柔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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