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氣像塊浸透水的棉絮,裹著老槐樹的新葉悶了整宿。小芽推窗時,簷角滴落的雨珠正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泥星子——巷口第三塊石板裂了道縫,昨兒青檸端著染缸經過時險些打滑,水痕還蜿蜒在磚縫裡,像條沒睡醒的銀蛇。
“哎喲,這路再不修,怕要摔了咱們的染布仙子。”老趙的三輪車停在巷口,車鬥裡堆著半舊的青磚,銅煙袋鍋在雨簾裡明明滅滅。他蹲下身敲了敲開裂的石板,石縫裡擠出幾簇鵝黃的蒲公英,“早年蓋房剩的磚,湊湊能鋪半條巷。”程野撐著竹骨架的油紙傘過來,傘麵上繪著他新畫的竹蜻蜓,“我去後山砍些野藤,編了防滑網墊在磚縫裡。”
青檸抱著靛青染缸從門裡出來,裙擺沾著水跡卻笑得清亮:“正好剩了半缸藍靛,浸過的麻布防滑最好。”她踮腳把沾著雨珠的忍冬花彆在耳後,發梢滴下的水落在染缸裡,蕩開細小的漣漪,“去年染的粗麻布還囤在閣樓,浸了靛青再曬三日,比買的防滑墊結實十倍。”
林阿姨的廚房飄來新麥餅的香氣,竹簾掀開時,朵朵舉著塊烤焦的麵餅衝出來,鼻尖沾著芝麻粒:“媽媽!程野哥哥說野藤要挑帶刺的!”麵團還黏在她指縫裡,踩過濕磚時腳底一滑,幸虧老趙眼疾手快扶住小身子,“慢些跑,當心摔成小花貓。”他掏出鹿皮布擦了擦朵朵的手,銅煙袋鍋在腰間叮當作響。
李老師的二八杠自行車停在老槐樹下,車筐裡裝著本泛黃的《營造法式》,牛皮封麵被雨水洇出深褐色的痕。“宋代築路用‘蒸土築牆法’,”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鏡,手指劃過書頁上的榫卯圖,“咱們雖不用蒸土,但若在磚下鋪層碎陶片,倒能防長苔。”陳老爺子拄著棗木拐杖過來,鞋跟碾過磚縫裡的蒲公英:“我地窖裡還有半筐碎瓷片,早年收廢品撿的,磨了邊正好用。”
巷子裡的雨漸漸細了,像扯不斷的銀絲。青檸和雙胞胎姐妹在廊下處理舊麻布,石臼裡的藍靛散著草木特有的清苦,木杵搗下去時,靛青漿汁濺在青石板上,竟在水窪裡暈出淡紫的花紋。“要先浸灰水去雜質。”青檸握著朵朵的小手攪動染缸,小姑娘袖口沾了靛青也不在意,“等布曬乾了,咱們在上麵繡些爬山虎,既好看又防滑。”
程野的竹編棚裡堆著新砍的野藤,鋸齒狀的葉片還滴著水。他坐在矮凳上剖藤條,篾刀劃過處,青綠色的藤芯滲出黏液,“帶刺的藤要先煮過,刺尖用火烤軟才不紮手。”雙胞胎舉著玻璃瓶追螢火蟲,卻被野藤勾住裙擺,程野笑著抽出兩根細藤,三兩下編出隻小螃蟹,“拿去給朵朵,省得她總盯著我的竹篩子流口水。”
老趙和李老師蹲在裂石板旁撬磚,鐵釺子插進磚縫時帶出潮濕的泥土,混著蒲公英的根須。“這磚還是民國時候的老物件。”老趙摸著磚麵的刻痕,“你看這‘永盛’印記,當年巷口的米鋪老板捐的。”李老師用軟毛刷掃去磚底的青苔,磚縫裡竟嵌著片褪色的紅綢,“怕是哪位姑娘當年繡鞋時落下的,倒成了時光的印記。”
午後的雨停了,老槐樹的影子在濕地上搖晃。林阿姨端著竹匾出來,裡麵是剛烤好的艾草米糕,碧瑩瑩的糕體嵌著金黃的桂花,“嘗嘗看,加了陳老爺子送的蜂蜜。”她給蹲在地上鋪碎瓷片的老趙遞了塊,米糕的熱氣混著艾草香,讓沾著泥點的手也顯得溫暖,“慢些吃,鍋裡還有,朵朵剛才偷吃了三塊,小肚子鼓得像小西瓜。”
青檸把染好的麻布鋪在竹架上晾曬,靛青色的布麵映著天光,竟比雨後的晴空還要透亮。她用銀針挑出藏青線,在布角繡了隻振翅的竹蜻蜓——是程野今早送她的新花樣。雙胞胎趴在布邊,用沾著金粉的筆描爬山虎的藤蔓,粉白的指尖在靛青布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鑽。
陳老爺子坐在門檻上磨瓷片,砂輪與瓷片摩擦的聲響裡,忽然哼起段老調子:“青石板,板石青,石板縫裡長紫藤……”他布滿老繭的手翻動瓷片,每片都磨得四四方方,邊緣泛著溫潤的光,“我家老太婆當年最愛蹲在巷口擇菜,石板縫裡的野薄荷,能泡整整一罐涼茶。”煙袋鍋的火星明滅間,他忽然往磚縫裡撒了把什麼,“順手埋了點薄荷籽,等天熱了,踩碎了能驅蚊。”
巷子東頭的修補聲驚動了收廢品的周老太太,她推著三輪車進來,車鬥裡竟躺著扇雕花木門:“巷尾張大爺家拆舊房,我瞅著這門楣的牡丹刻得實在好,就撿回來了。”木門的朱漆剝落大半,牡丹花瓣卻還清晰,“可惜合頁斷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改改。”青檸眼睛一亮,摸著雕花忽然笑出聲:“正好缺個晾染布的架子!程野的竹架配這木門,準保好看。”
暮色漫進巷子時,新鋪的青石板路泛著溫潤的光。碎瓷片在磚縫裡拚出不規則的花紋,野藤編的防滑網墊在拐角處,靛青麻布繡的爬山虎沿著牆根蜿蜒,仿佛真有藤蔓在夜色裡悄悄生長。老趙把雕花木門立在程野的竹架旁,木門上掛著青檸新染的橙紅布料,像團燒不儘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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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郵筒”又被塞進新的信箋,李老師借著廊燈整理時,發現張畫著歪扭青石板的明信片,稚嫩的筆跡寫著:“今天幫趙爺爺搬磚,手心磨出了小泡,但聞到了太陽曬過的泥土香。”林阿姨端著酸梅湯過來,玻璃罐碰撞的聲響裡,朵朵舉著程野編的竹螃蟹追螢火蟲,雙胞胎把薄荷籽埋進新鋪的磚縫,青檸蹲在木門架前給牡丹雕花描金漆,筆尖劃過處,剝落的朱漆下竟露出層淡淡的石青色,像被歲月吻過的痕跡。
小芽蹲在井台邊洗染缸,水麵倒映著新修的路麵和門架上的染布。晚風裹著薄荷的清冽拂過巷口,程野新掛的捕夢網裡,不知誰偷偷塞了朵剛摘的梔子花,白色花瓣在月光下微微顫動。老槐樹的年輪裡,藏著苔痕、碎瓷片、蒲公英的絨毛,還有這些人來人往的日子——原來時光從不是匆匆流走,而是被小心地收進磚縫、染進布紋、編進竹篾,在每塊青石板的凹痕裡,釀成了帶著煙火氣的琥珀。
她摸出日記本,鋼筆尖在紙頁上落下:“202x年x月x日,梅雨季的磚縫裡長出了靛青的爬山虎,老趙的煙袋鍋熏黑了新鋪的石板角,林阿姨的米糕渣落在野藤網墊上,引來了第一隻螢火蟲。原來修補時光的方式,從來不是小心翼翼的擦拭,而是讓新的故事,在舊物的裂痕裡,慢慢抽枝發芽。”
巷子深處傳來木門吱呀的輕響,是陳老爺子往地窖裡存新收的蜂蠟。青檸的哼唱混著染缸水的波動,在濕涼的空氣裡蕩開:“青石板,板石青,石板上麵曬光陰……”那些被雨水打濕的、被手掌磨亮的、被歲月吻過的細節,正隨著磚縫裡新冒的薄荷嫩芽,在這方小小的巷弄裡,悄悄編織著下一段,關於時光的,溫柔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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