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他,微低著頭,側臉線條在琴身反射的光暈中顯得格外專注,甚至有些……孤獨?與他平日那個沉穩如山、運籌帷幄的形象判若兩人。一種複雜的情緒在她胸腔裡彌漫開來,混雜著欽佩,震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一曲終了,餘音仿佛還在昏暗的空間裡震顫。短暫的寂靜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口哨和“Bravo!”的歡呼。老亨利用力拍著程征的肩膀,洛琳在吧台後大聲叫好。
“哥們兒,太酷了!”一個年輕的黑人樂手湊過來,手裡拿著小號,“你彈出了風暴的感覺!再來一首?”
程征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曲子裡,眼神有些深,聞言笑了笑,剛想說什麼。
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帶著促狹的笑意:“嘿,鋼琴家,彆光顧著自己爽。你的女人在深情看著你呢。”說話的是個滿頭小辮子的鼓手,他朝南舟的方向努了努嘴。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吧台邊的南舟,她瞬間成為焦點,下意識想搖頭否認“女人”這個稱呼,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就在這窘迫又微妙的一刻,她握在手裡的手機,屏幕輕輕亮了一下。
是易啟航的微信。
「扭腰客之行怎麼樣?布魯克林好玩嗎?」
簡單的一句,帶著他特有的、看似隨意實的語調。隔著十幾個小時的時差,跨越浩瀚的大西洋,在這個充滿異國音樂、陌生人群和混亂心跳的瞬間,抵達她的掌心。
紛亂的心緒仿佛被這根細線輕輕牽扯了一下。她低頭,手指飛快地打字回複:「很充實,很……」
“很”什麼?很累?很開眼界?很震撼?還是……很不一樣?
易啟航接連又發來好幾條語音:
“我聽說布魯克林濱水區的Greenway(綠道)提供自行車租賃服務,有人會騎著自行車,直達東河公園,你騎了嗎?”
“還有,樹屋去看了嗎?”
Treehouse是一個滿載意大利風情的街區,“樹屋”這一個名字實際上取自於威廉斯堡出生的知名作家貝蒂·史密斯的成長小說《布魯克林有棵樹》。南舟當初看《破產姐妹》時有了解到。
“二手書店BookThugNation打卡了嗎?小紅書上說,這個書店很有趣的是,不管何時來,總能看到地板上放置的書箱子,每本書隻賣一美元。你可以買給工作室裡的小朋友。”
南舟明白了,易啟航是擔心她太忙,而忘記了享受旅程,主動幫她做攻略呢。
她竟然有些羞愧,她都沒給他準備一個帶回去的禮物。
南舟的失神,被酒吧的男女看在眼裡。不知誰說了一句,“帥氣兄弟,給你的女人彈一首!她都無聊到玩手機了。真正的布魯克林之夜,需要點甜蜜的東西!”
恰好此時,南舟抬頭的刹那,目光與舞台上的程征,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起。
他正看著她。隔著昏暗的光線、繚繞的煙霧和攢動的人頭,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剛才那首激烈如冬風的曲子已經散去,餘下的是一片靜謐的、等待著什麼的湖泊。
他沒有在意旁人的起哄。他隻是那樣看著她,然後,唇角微微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手指重新落回琴鍵。
前奏舒緩、溫暖、帶著令人心動的悸動節奏,是流傳甚廣的《Perfect》。
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群,瞬間爆發出更大的歡呼和善意的怪叫。小號手和鼓手交換了一個眼神,即興加入了輕柔的伴奏,貝斯手不知從哪裡也冒了出來,低沉的音浪墊在底下。
音樂變得飽滿而深情。
程征的彈奏不如剛才那首炫技,卻更專注,更溫柔。他的目光,時而落在琴鍵,時而抬起,穿越人群,落在南舟身上。
那個滿腦袋小辮子的鼓手不知何時湊到了話筒邊,他的聲音沙啞而富有磁性,目光也帶著笑意投向吧台邊懵掉的東方女人,跟著旋律,唱出了那句經典的歌詞:
“Ifoundalove&ne…”(我找到了一份屬於我的愛)
“Darling,justdive&nylead…”(親愛的,就墜入愛河,跟隨我的引領)
“Well,Ifoundagirl,beautifulandsweet…”(我找到了一個女孩,美麗又甜蜜)
“Oh,Ineverknewyouwere&neone&ne…”(哦,我從未知道你正是那個為我等待的人)
南舟僵在原地,手裡還握著沒打完字的手機,屏幕上易啟航的名字和那句未完成的回複幽幽地亮著。
酒吧裡溫暖潮濕的空氣仿佛變得粘稠,周圍的歡呼、口哨、音樂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隻能看見舞台上那個彈琴的人,聽見那直白而熱烈的歌聲,感到自己的心跳,一聲聲,沉重地敲打著耳膜。
這隻是異國他鄉一場美麗的誤會,一場即興的、帶著酒吧文化特有的誇張與善意的表演。她對自己說。
可為什麼,臉頰這麼燙?為什麼,那首《Perfect》的旋律,混合著黑哥們兒粗獷又真誠的歌聲,會長久地、頑固地盤旋在腦海裡?
程征的琴聲在最後一個溫柔的和弦中消逝。他沒有說話,隻是在一片沸騰的“Encore!”聲中,起身,朝台下微微頷首,然後穿過人群,走回吧台。
他在南舟身邊重新坐下,拿起那杯還沒喝完的雞尾酒,神色已恢複平靜,隻是眼底還殘留著一絲未散儘的、屬於音樂的微光。
洛琳擦著笑出來的眼淚,又推過來兩杯新的:“‘白日夢’,特調版!獎勵你們,把我的酒吧變成了今晚最浪漫的地方!程,你藏得太深了!”
程征笑著道謝,將其中一杯推到南舟麵前。
南舟看著杯中夢幻的藍色液體,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程總,您鋼琴彈得真好。”
“創業的時候學的,後來發現,是個不錯的解壓方式。”程征的語氣平常,仿佛剛才那場引發轟動的演奏隻是隨手為之。他頓了頓,“嚇到了?”
南舟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自己都笑了,有些混亂:“有一點……太意外了。”
她抿了一口那杯“白日夢”,清甜中帶著一絲烈酒的灼熱,順著喉嚨滑下,讓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這裡……和百老彙,完全不一樣。”
“都是紐約。”程征環顧著周圍重新熱鬨起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人們,“百老彙是精心編織的、售賣給人觀看的夢。這裡是即興的、生長的、生活自己的夢。我們需要取經的,或許不是百老彙的宏大製作,而是這種……讓美好即興發生的能力真正讓一個地方活起來的,是像今晚這樣,音樂響起時,人們眼裡自然流露的光,和願意為陌生人即興伴奏、歌唱的心。”
南舟默然。
程征就是程征,即使去酒吧放鬆,也帶著明確的任務和目的。隻有她差點以為,這是一個製造的驚喜。
她怎麼會這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