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朱元璋把所有太監宮女都轟到了十丈開外。
這會兒,這大明朝的主人不是皇帝,就是個沒了老婆的孤老頭子。
他手裡拿著塊乾布,正仔仔細細地擦拭著供桌正中間那個黑漆漆的牌位。
“妹子,吃飯了。”
朱元璋把一盤熱乎乎的燒餅往牌位前推了推,又倒了杯粗茶。
“今兒個外頭熱鬨,你也聽見了吧?”
老頭子一屁股坐在供桌前的蒲團上,也不盤腿,就那麼直愣愣地伸著兩條腿,手裡還要掰一塊燒餅自己嚼著。
“咱知道,你要是還在,肯定又要罵咱。說咱殺氣太重,說咱不給兒孫積得。”
“可這回你不能罵咱。”
朱元璋嚼著燒餅,腮幫子鼓鼓囊囊,說出來的話卻帶著股孩子氣的得意。
“這回殺人的不是咱,是咱倆的大孫子!是雄英那個小兔崽子!”
若是外人聽見這話,怕是下巴都要驚掉。
堂堂洪武大帝,提到孫子殺人,語氣裡不僅沒有責怪,反倒像是自家孩子考了狀元一樣炫耀。
“妹子,你是不曉得啊……”
朱元璋咽下嘴裡的東西,對著牌位神神叨叨:
“這小子,隨咱!真隨咱!那股子狠勁兒,比標兒強多了!標兒那是仁厚,這小子是該仁厚的時候仁厚,該動刀子的時候,他是真敢捅啊!”
老頭子說著,下意識的打個冷顫。
自己今天差點就傷到了寶貝大孫子,這個可不能和妹子說,不然下場做夢的時候,妹子又要不理咱!
“今兒在午門,他為了保住那些從貪官家裡抄出來的銀子,說是要給大明續命,竟然拿話激咱,還把你的名頭搬出來壓咱。”
朱元璋嘿嘿一笑,眼眶卻紅起來。
“他說沒奶奶疼的孩子像根草。”
“這小王八蛋……他是吃準了咱心疼他,更吃準了咱怕你。”
“妹子,你說這孩子怎麼就那麼像咱呢。”
“兩千一百萬兩啊……這小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拿去搞什麼‘銀行’。還要把那幾百個貪官的人頭壘成京觀。”
“咱當時看著那座人頭山,心裡頭那個痛快!比當年打進大都還痛快!”
老頭子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
“妹子,咱老了。”
“標兒走的時候,咱覺得這天都塌了。咱看著允炆那孩子,軟綿綿的,心裡頭慌啊。“
”這大明交給他,咱怕是要不了幾年就被那些文官給吃乾抹淨了。”
“可現在……”
朱元璋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裡閃著精光。
“咱不怕了。”
“咱的大孫子回來了。這把刀,夠快,夠硬!他能護得住這大明的江山,能護得住咱老朱家的基業!”
吱呀——
沉重的殿門被人推開。
朱元璋沒回頭,隻是把手裡剩下的半塊燒餅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罵道:
“哪個沒眼力見的狗東西?咱不是說了誰也不許進來嗎?想挨板子了是不是?”
“爺爺,是我。”
一道年輕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朱元璋嚼燒餅的動作一頓。
他回過頭。
門口站著的,正是朱雄英。
但他身上穿的,正是朱元璋日常穿的龍袍。
可穿在這個十八歲的少年身上,卻撐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
那種氣勢,不是溫潤如玉的儒雅,而是一種從屍山血海裡趟出來的凜冽,一種敢把天捅個窟窿的霸道。
他就那麼站在門口,背著光。
朱元璋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剛剛登基時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活著的朱標。
“怎麼還穿這身?”
朱元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餅渣,語氣雖然還是硬邦邦的,但那嘴角怎麼壓都壓不住。
朱雄英邁過門檻,反手關上門。
他走到朱元璋麵前,沒有跪拜,隻是理了理身上那件有些不合身的龍袍。
“爺爺不是說,讓孫兒晚上來陪您喝兩盅,順便講講銀行的事嗎?”
朱雄英指了指身上的龍袍:“孫兒想著,既然要談國事,那就得有個談國事的樣子。這件衣服,是您給孫兒的,孫兒就懶得換,直接傳過來。”
朱元璋大步走過去,伸出粗糙的大手,死勁兒地幫朱雄英把那寬大的衣領子拽平,又蹲下身,幫他把拖在地上的衣角掖進腰帶裡。
“大……真大……”
朱元璋一邊擺弄,一邊嘟囔:“老子當年比你壯,你太瘦了。回頭讓尚衣監重做!做身新的!做身合體的!”
“不用。”
朱雄英任由老頭子擺弄:“這就挺好。穿著爺爺的衣服,孫兒時刻記得,這大明不僅是爺爺打下來的,也是爺爺在案牘上守下來的。”
朱元璋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站起身,退後兩步,上上下下打量著朱雄英。
這哪裡還是那個失蹤十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