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一百零八級漢白玉台階。
雪下得緊,地上積了一層白。
三道人影正往上衝。
秦王朱樉跑在最前頭,一身黑貂裘裹著那壯碩身板,領口敞著,熱氣呼呼往外冒。
他根本顧不上什麼皇城禁忌,步子邁得極大。
“快點!磨蹭個啥!”
朱樉回頭吼一嗓子。
晉王朱棡緊跟其後。他沒接話,隻是死命盯著那扇緊閉的朱紅殿門,喉嚨裡發出吞咽唾沫的聲響。
走在最後的,是燕王朱棣。
他走得最穩。
但他握著腰間玉帶的手,指節凸起,青筋暴跳。
剛才午門那座人頭塔,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
幾百顆腦袋,碼得整整齊齊。
最頂上那顆,嘴裡灌滿了黃金,在雪地裡泛著滲人的光。
那個死了十年的大侄子,一回來就乾這種絕戶事?
這是什麼路數?
“到了!”
朱樉衝到大殿門口,也不等太監通報,把手掌貼在門板上。
“吱呀——”
厚重的殿門被推開一條縫。
一股子混著檀香的熱氣,順著門縫撲麵而來。
三人幾乎同時收住腳。
大殿裡光線昏暗,隻有幾盞長明燈亮著。
金漆雕龍寶座前,站著兩個人。
左邊那個彎著腰,頭發花白,手裡提著一隻千層底布鞋,正光著一隻腳踩在金磚上,滿臉的不耐煩。
那是他們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爹,朱元璋。
但這會兒,沒人顧得看老頭子。
三兄弟的視線,全被右邊那個年輕人鎖死。
那人看起來十八九歲,身板很薄,但站得筆直。
他背著手,站在朱元璋身側半步——那是當年太子朱標才敢站的位置。
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舊龍袍。
舊得離譜。
明黃色的緞麵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有些地方甚至透著光。
最紮眼的是龍袍上打著一個的補丁。
針腳細密,一圈套著一圈,線頭藏得極好,用的還是老式的藏針法。
朱樉那雙牛眼瞪圓,眼眶子有點濕。
朱棡身子一晃,膝蓋發軟。
朱棣原本挺直的脊梁,在看到那個補丁的瞬間,塌了半寸。
那是娘的手藝。
馬皇後走了這麼多年,宮裡早就沒人會這種針法。
這件衣服,老爺子平時當命根子供著,連他們這些親兒子多看一眼都要挨罵。
現在,穿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愣著乾啥?眼珠子不想要了?”
朱元璋提著那隻布鞋,在半空中虛晃兩下,破口大罵:“還要咱請你們進來?滾進來!”
“噗通!”
朱樉第一個跪了下去,膝蓋砸在金磚上。
“爹!兒子想死您了!”
這一嗓子嚎出來,帶著哭腔,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激動的。
朱棡緊跟著跪下,腦門死死貼著冰涼的地麵,屁股撅得老高,瑟瑟發抖。
朱棣最後一個跪下。
他動作很慢,膝蓋著地的瞬間,迅速抬頭掃了那個年輕人一眼。
四目相對。
年輕人眼神平淡人。
那種平淡,讓朱棣後背發涼。
“大侄子……”
朱樉跪著往前挪了兩步,視線黏在那件舊龍袍上挪不開:“你……這衣服……”
“衣服咋了?”
朱元璋把手裡的鞋往地上一扔,光著腳走下來,抬腿就是一腳,踹在朱樉肩膀上:“這是咱給大孫穿的!你有意見?”
“沒!沒意見!”
朱樉被踹得身子一歪,順勢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賠笑:“好!穿得好!這衣服大侄子穿著……比爹您穿著精神多了!”
“放屁!”
朱元璋又是一腳,但這回力道輕了,老臉上的笑容舒展開:“咱大孫是衣服架子,披個麻袋都好看!”
老頭子轉過身,走到年輕人身邊。
“大孫,瞅瞅,這就你那三個不成器的叔叔。”
朱元璋指著地上的三人,語氣嫌棄:“老二混賬,老三陰損,老四是個悶葫蘆。往後他們要是敢跟你炸刺兒,你就告訴咱,咱抽死他們!”
地上的三位王爺把頭埋得更低。
這是在立規矩。
老爺子把話挑明:這大明朝,除了咱朱元璋,誰也動不得這孩子。誰動,誰死。
朱雄英雙手抱拳,微微欠身。
“二叔、三叔、四叔,十年不見,身子骨可還硬朗?”
“硬朗!硬朗!”
朱樉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朱元璋瞪眼,幾步竄到台階下,那雙大手在身上胡亂擦了兩下,想去拉年輕人的手,又有些不敢,僵在半空。
“嘖嘖嘖……”朱樉圍著年輕人轉一圈:“大侄子,你在外頭這十年吃啥了?看著文弱,但這氣勢……嘿,比老四那匹烈馬還難馴!”
朱棡也站了起來,拍打著膝蓋上的灰,臉上帶著討好的笑:“二哥說得對。剛才咱們進門看見午門那堆……那一手,漂亮!”
他豎起大拇指,壓低聲音:“那趙勉去年扣了咱晉王府三千兩銀子的冬衣錢,說是支援前線,轉頭就進了他自個兒腰包。大侄子這一把火燒得,解氣!”
朱棣一直沒說話。
他退到一旁,目光始終在年輕人身上打轉。
他在看那件衣服。
那補丁,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
隻要穿著這件衣服,朱雄英就是大明最正統的繼承人。
誰敢反對,就是反對死去的馬皇後,就是反對洪武大帝。
這招,太絕了。
“行了,彆在這杵著。”
朱雄英掃三人一眼,轉身走到禦案前。
案上堆滿奏折。
他隨手抽出一本,看都沒看,直接甩手扔出去。
“啪。”
折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正好砸在朱棣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