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朱樉把一隻腳踩在椅子上,手裡抓著隻燒雞腿,吃得滿嘴是油。
他把那件厚重的黑貂裘解開,露出裡麵的軟甲。
“老四,這戲還得唱多久?”
朱樉把啃乾淨的骨頭往窗外一扔。
啪嗒。
不知道砸中了下麵哪個倒黴的石獅子。
“那孔家就是屬王八的,縮在殼裡不出來。咱這總不能就這麼乾耗著?”
坐在左側的晉王朱棡,手裡捏著個白瓷茶杯。
“二哥急什麼。”朱棡嘴角勾著笑:
“大侄子不是說了嗎,這一刀,得切在肉最厚的地方。孔家現在是肉疼,還沒到骨頭疼的時候。”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敲擊:“剛才探子報,孔希學正讓人往外搬銀子呢。五萬兩?打發叫花子。”
燕王朱棣坐在正對窗戶的位置,一直沒說話。
“來了。”
朱棣手上的動作停住。
聲音讓正準備發牢騷的朱樉把話憋回去。
“誰來了?送錢的?”朱樉探過那顆碩大的腦袋,往窗外瞅:
“孔家那幫孫子總算開竅……操!”
一聲臟話,尾音變了調。
長街儘頭。
沒有扛著箱子的家丁,沒有卑躬屈膝的管事。
先是塵土。
黃蒙蒙的土煙貼著地麵卷過來。
接著是馬蹄聲。
不急,很碎,但很穩。
一隊百人的黑甲騎兵緩緩露頭。
戰馬被勒得很緊,馬頭低垂,噴著白氣。
騎兵沒衝鋒,反而分列兩旁,把路中間讓出來。
“老四,那是你的人吧?”朱棡眯起那雙細長的眼:“怎麼個意思?後麵那是……”
朱樉手裡的半截雞腿掉了。
朱棡那隻陰狠的手猛地攥緊了桌角。
連一直在擦刀的朱棣,也慢慢站起身。
那是一群乞丐嗎?
不,乞丐還有個討飯的碗。
這群人什麼都沒有。
走在最前麵的,是個隻有一條腿還拖著走的老頭。
他用那根帶血的哨棒當拐杖,每走一步,就在石板上戳出一個血點子。
旁邊跟著個沒車軲轆高的小丫頭,懷裡鼓囊囊的,下巴上全是乾了的血漬。
再往後。
瘸腿的、瞎眼的、抱著牌位的、抬著半扇門板的。
幾百人?
幾千人?
還是幾萬人?
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身上那衣服爛得連布條都算不上,掛在排骨一樣的身板上。
赤著的腳踩在石板路上,沒有聲音,隻有那種讓人牙酸的摩擦聲。
沙——沙——
“這……這是什麼路數?”
朱樉咕咚咽了口唾沫。
他是帶兵打仗的人,見過死人堆,見過京觀。
但他沒見過這個。
這種隊伍,既沒有陣型,也沒有號令。
可他們聚在一起,那種撲麵而來的窒息感,竟然比麵對北元的鐵騎還要重。
“不對勁。”
朱棣把刀插回鞘。
哢噠。
這一聲脆響在死寂的雅間裡格外刺耳。
他走到窗邊,雙手撐在窗欞上,身子前傾。
“這本來是我們的一步棋。”朱棣聲音發沉:“借百姓的怨氣,逼孔家低頭。可現在……”
他看著下麵那群人。
“這不是棋子。”
樓下。
原本圍在孔府門前的那三千燕山衛精銳,動了。
這些跟隨朱棣出生入死的驕兵悍將,麵對過最凶殘的敵人也沒退過半步。
可這會兒,麵對著這群衣衫襤褸的村民,他們在退。
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蹄在石板上亂踏。
“讓開……”
一個千戶握著刀柄,手心裡全是汗。
他想喊兩句場麵話,想說“擅闖軍事禁地格殺勿論”。
可他對上了劉老漢的臉。
那張滿是溝壑的老臉上一片木然,渾濁的老眼裡沒有恐懼,沒有敬畏,隻有一種東西。
餓。
那是餓極了的狼,看見了肉。
孔府那兩扇朱漆大門,此刻在這些村民眼裡,不是聖人門第,不是威嚴象征,就是一塊擋著他們吃肉的木板。
“老三。”朱樉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下意識摸了摸後頸:
“這幫泥腿子想乾啥?他們總不會把我們都一起吃掉吧!”
“這是要誅九族的啊!”
“九族?”
朱棡看著窗外:
“二哥,你看那老頭後麵那漢子,耳朵都沒了。你看那個婦人,頭發全白了。他們哪還有九族給人滅?”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朱棡深吸一口氣:“這回,真遇上光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