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漸弱,隻剩紅彤彤的炭火芯子在劈啪爆響。
那幾萬張能壓斷人脊梁骨的賣身契、高利貸,此刻全成地上一吹就散的灰。
沒有歡呼。
幾萬名衣衫襤褸的百姓,死勾勾地盯著那堆灰燼。
幾輩子還不清的閻王債,拿命都填不滿的窟窿,一把火,真就沒了?
“誆人的吧……”
人堆前頭,個乾瘦老漢哆嗦著嘴皮子,手裡那根討飯棍都在打顫:
“白紙黑字的契,燒了……老爺們哪裡留底?這不合規矩啊。”
在大明,在地主老財眼裡,那張紙比命硬,那是天條。
招娣猛地甩開劉老漢的手。
小丫頭光著腳,踩在燙腳的青磚上,一步步挪到那堆還在冒煙的灰燼前。
她蹲身,伸出滿是凍瘡的小手,不管不顧地抓起一把滾燙的紙灰。
滋——
指尖燙得起皮,招娣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她把那把混著貪婪、血腥、罪惡的灰,猛地塞進嘴裡。
“招娣!不能吃!”劉老漢嚇得魂飛魄散,要衝過去。
“苦的。”
招娣用力嚼著嘴裡的灰,黑色的粉末順著嘴角往下淌,那是燒焦的味道,是墨水的臭味,也是絕望被燒死後的味道。
小丫頭咕咚一聲咽下去。
她轉過身,臟兮兮的小臉上,忽然裂開一個比哭還慘烈的笑,衝著身後幾萬人嘶吼:
“苦的!燙嘴!是真燒了!沒了!全沒了!”
“俺姐的賣身契沒了!俺家的地契也沒了!”
“真沒了?我的娘咧,那是真沒了啊!!”
“地……我的地回來了?”
一個壯漢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拳頭瘋一樣砸著地麵,嚎啕大哭:
“爹!娘!你們在天有靈睜眼看看!孔家的債平了!咱們不用把小妹抵出去換糧了!”
緊接著是一片片的人跪倒,像是被風吹倒的麥浪。
幾萬人同時跪倒。
那種哭聲不是悲傷,是幾百年被壓在泥裡的人,乍一見天光時的癲狂宣泄。
“萬歲!!”
不知道哪個角落先喊一句。
“不是萬歲!那是太孫殿下!那是咱大明未來的皇上!!”
有個落魄書生把頭磕得砰砰響,扯著嗓子喊:
“攤丁入畝!這是太孫殿下的恩典!這是把士紳身上的肉割下來貼補咱們啊!”
“太孫殿下是活菩薩下凡!”
“立生祠!俺要把家裡的灶王爺撤了,供太孫殿下的長生牌位!”
聲浪如海嘯,一浪蓋過一浪。
幾萬百姓對著南方,對著應天府的方向,瘋狂磕頭。
他們不懂朝堂局勢,他們隻知道,有個叫“朱雄英”的貴人,把他們當人看。
至於站在台上的三位藩王?
在這一刻,徹底成那道巨大光環下的背景板。
高台之上。
朱棡看著這一幕,那張陰鬱的臉頰肌肉抽搐兩下。
他在邊關見過千軍萬馬衝鋒,見過屍山血海,唯獨沒見過這種場麵。
僅僅一道政令。
僅僅一把火。
那個還沒坐上龍椅的大侄子,隔著千裡地,兵不血刃地收割比千軍萬馬更可怕的民心。
“老四。”朱棡帶著無奈:“你聽聽。”
“聽什麼?”朱棣麵無表情,隻是一雙眸子沉得嚇人。
“聽聽他們在喊誰。”
朱棡指著下麵那群瘋狂的百姓,冷笑一聲:“人,是咱們殺的;孔家,是咱們滅的;罵名,是咱們背的。結果呢?”
“這幫泥腿子恨不得把咱們大侄子供在香案上,一天三炷香。”
“咱們哥仨成什麼了?”
朱棡把馬鞭狠狠摔在地上:
“成了手裡那把殺豬刀!豬殺完了,肉是大侄子吃,血還得咱們自己擦!這買賣虧到姥姥家了!”
“二哥,你就沒點想法?”朱棡轉頭看向朱樉。
朱樉正蹲在地上,看著那幾箱子金銀傻樂,手裡拿著顆碩大的東珠在衣襟上蹭得鋥亮。
聽到這話,秦王爺直起腰,把東珠往懷裡一揣:“想法?有個屁的想法。”
他斜眼看著老三:“老三,你這腦子就是轉得太快,也不怕把自個兒轉暈了?大侄子要名,給他就是了。”
朱樉指了指下麵:
“這種名聲,你要是背身上,信不信父皇今晚就能讓人把你綁回應天府?咱們那位大侄子還在呢,你就想當聖人?”
朱棡臉色一變,瞬間閉嘴。
“再說了。”朱樉咧嘴一笑:“大侄子信裡可說了,這孔家的浮財,全歸咱們。三千多萬兩啊!”
“有了這筆錢,到了海外,老子就是土皇帝!誰稀罕這山東地界上的幾句萬歲?能當飯吃?”
一直沉默的朱棣忽然開口。
“二哥看得通透。”
“但這戲,還沒演完。”
朱棣轉身,目光掃過兩個哥哥:
“山東現在就是一張白紙。孔家倒了,依附孔家的那幫貪官汙吏,剛才也被咱們殺了一半。”
“剩下的,這會兒估計已經嚇破了膽,正收拾細軟準備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