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廢棄化工廠像一頭被時間遺忘的巨獸,匍匐在淩晨兩點的夜色裡,沉默而危險。
鏽蝕的管道如暴露的肋骨,從坍塌的廠房側麵刺向鉛灰色的天空。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窩,反射著遠處城市邊緣稀薄的光汙染——那光暈染開,在低垂的雲層下形成一片病態的橙黃。風穿過斷裂的鋼結構,發出嗚咽般的尖嘯,間或夾雜著鐵皮被掀動的哐當聲,每一次響動都像巨獸垂死前的抽搐。
陸辰把黑色越野車停在五百米外的斷牆後麵,熄了火,連儀表盤的微光都按滅。
車廂陷入絕對的黑暗,隻有四個人的呼吸聲——略微急促,刻意壓低的。副駕駛座上,老劉正檢查著配槍的彈匣,金屬碰撞聲在密閉的空間裡被放大,每一聲“哢噠”都像心跳的節拍。後座,小張和小李,隊裡最年輕也最敏捷的兩個刑警,正在做最後的裝備檢查:防彈背心的搭扣、對講機的頻道、備用彈匣的位置。
“濕度78%,風速三級,東北風。”老劉看了眼手機上的氣象數據,聲音壓成氣音,“對射擊不利。”
“對所有人都不利。”陸辰降下車窗,潮濕的夜風灌進來,帶著化工原料殘留的刺鼻氣味——那是某種酸類揮發後的餘味,混合著鐵鏽、黴斑和地下積水發酵的腥氣。他深吸一口,讓這氣味在肺裡打轉,像在品嘗危險的味道。
手表熒光指針指向淩晨一點四十七分。距離約定的兩點,還有十三分鐘。
“對方隻讓一個人進去。”陸辰重複著電話裡的要求,目光掃過三人,“你們在外圍布控。小張,你占據東側那個水塔廢墟,視野最好。小李,西側原料倉庫二樓,有窗戶可以覆蓋正門。老劉,你機動,在正門一百米外的混凝土堆後麵。”
“太冒險了。”老劉的眉頭擰成疙瘩,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萬一是個圈套,你進去就是活靶子。”
“強叔的親信冒的險更大。”陸辰推開車門,夜風立刻撲進來,掀起他夾克的衣角,“他敢聯係我們,說明手裡真有東西。而且……”他頓了頓,手按在車門框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如果真有內鬼,這次會麵就是試金石。看誰先沉不住氣。”
老劉沉默了幾秒,最終點頭:“十分鐘。如果你十分鐘沒出來,或者我們聽到任何異常——槍聲、喊叫、哪怕隻是對講機裡你呼吸節奏變了——我們就突入。”
“成交。”
四人分頭行動,像四滴墨水滴入夜色,迅速消散在廢墟的陰影裡。
陸辰獨自走向工廠正門。腳下的地麵從柏油路變成碎石,再變成水泥碎塊和雜草的混合物。每走一步,碎玻璃在靴底發出細碎的**。他的手電筒沒開——現在還不到時候。月光被雲層過濾,隻剩下慘淡的灰白,勉強勾勒出工廠的輪廓:那是一座三層的主廠房,側麵連著兩排矮房,應該是以前的辦公區和倉庫。正門原本是兩扇厚重的鐵門,現在一扇歪斜地掛著,另一扇不知去向,留下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像巨獸張開的嘴。
他在入口前十米處停下,從腰間抽出配槍,檢查保險,然後插回槍套。左手摸出小型強光手電,右手虛按在槍柄上。這個姿勢他練過上千次——拔槍到射擊,最快0.8秒。
一點五十五分。
他邁步走進黑暗。
工廠內部比外麵更黑,是一種有質感的、粘稠的黑。手電筒的光束切開黑暗,像一把鈍刀劃開厚重的帷幕。光斑在生鏽的反應釜表麵跳躍——那些巨大的金屬罐子曾經盛放沸騰的化學液體,現在隻剩下斑駁的鏽跡和幾個被人為撬開的檢修口。斷裂的傳送帶像死蛇一樣癱在地上,皮帶邊緣已經風化開裂。傾倒的化學桶滾得到處都是,桶身上模糊的警告標誌還在訴說著曾經的毒性。
空氣裡彌漫著複雜的味道:黴味、鐵鏽味、陳年的化工品殘留,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很淡,但陸辰的鼻子對血敏感——那是鐵腥味混合著蛋白質腐敗前期的微甜。
他停下腳步,手電光緩緩掃過前方。
地麵有拖拽的痕跡。不是最近留下的,血跡已經發黑,滲進水泥地的裂縫裡,但痕跡的方向很清晰——從廠房深處拖向側門。不止一個人的血跡,有滴落狀,有噴濺狀,還有一片片塗抹狀,像是有人受傷後在地上爬行過。
這不是個好兆頭。
“陸警官?”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前方黑暗裡傳來,帶著明顯的顫抖。
陸辰將手電照過去,光束像探照燈一樣鎖定聲源。光斑儘頭,一個瘦削的男人靠在混凝土柱子上,柱子表麵剝落,露出裡麵扭曲的鋼筋。男人穿著臟兮兮的藍色工裝,布料多處撕裂,沾著油汙和泥漿。臉上有新鮮的淤青,左眼腫得隻剩一條縫。左臂用撕破的襯衫草草包紮著,包紮手法很業餘,布條已經浸透,滲出的血跡在昏暗光線下呈暗紅色。
“你是強叔的人?”陸辰問,同時手電光快速掃過男人周圍——沒有明顯的埋伏點,但柱子後麵是陰影,看不清。
“阿昌。”男人咳嗽了兩聲,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強叔叫我……昌仔。我跟了他十二年,從碼頭搬運工開始。”
陸辰走近幾步,但保持在三米距離——這是一個安全距離,對方如果突然襲擊,他有反應時間。手電光仔細照了照對方的臉:四十歲上下,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是長期體力勞動和營養不良的痕跡。眼神裡混雜著恐懼和決絕,那種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過今晚的眼神。手臂上的傷是真的,血跡已經發黑,但包紮處有新鮮滲血,說明傷口沒處理,或者剛剛又裂開了。
“你說有證據?”陸辰的目光落在對方懷裡——那裡有輕微的隆起。
阿昌從工裝內袋掏出一個老式諾基亞手機,塑料外殼裂了幾道縫,屏幕也有蛛網狀的裂紋。他遞過來的手在抖,不是裝的,是體力透支和恐懼導致的生理性顫抖。
陸辰接過手機。很輕,電池應該快沒電了。他按了下開機鍵,屏幕亮起一秒,顯示電池圖標全空,然後又黑屏。
“錄的什麼?”
“我不知道密碼,打不開。”阿昌搖頭,動作牽扯到臉上的傷,他疼得吸了口冷氣,“強叔隻說,如果他不在了,就把手機交給警察,但必須交給……信得過的警察。他說警隊裡有人不乾淨,和那幫外地人做交易。”
“和‘黑刃’交易的人?”
阿昌正要開口,突然僵住了。
他的眼睛瞪大,瞳孔在黑暗裡急劇收縮,視線越過陸辰的肩膀,看向工廠深處某個方向。那不是表演——陸辰見過太多恐懼的表情,真的假的一眼就能分辨。阿昌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嘴唇開始發抖,牙齒打顫的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可聞。
“他們……”阿昌的聲音變成了氣音,“他們來了……”
陸辰猛地轉身,同時關掉手電。
黑暗瞬間吞噬一切。
但就在光線消失前的最後一瞬,他看見了——廠房二樓的某個窗口,有金屬的反光。不是偶然,是瞄準鏡或者槍管在微弱光線下的一閃。
“趴下!”陸辰吼道,同時撲向阿昌。
槍聲幾乎在同一時間炸響。
不是一聲,是連續的、有節奏的點射。噗噗噗——裝了***,但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和擊中混凝土的爆裂聲在封閉空間裡依然震耳欲聾。水泥碎屑飛濺,打在陸辰背上像冰雹。
他把阿昌按倒在地,兩人滾到反應釜後麵。子彈追著他們的軌跡,在金屬罐體上鑿出一連串火星。叮叮當當的聲音密集得像暴雨。
“幾個人?”陸辰對著領口的微型對講機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