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西湖》編輯部。
文書拿著一份電報,快步走到小說編輯祝紅生的辦公室:“祝編輯,海鹽文化館回電了!”
正埋頭看稿的祝紅生“謔”地抬起頭。
“哦?”他接過電報,目光飛快地掃過上麵寥寥數字:“電悉。即赴杭。”落款是“海鹽文化館”。
祝紅生捏著電報紙,舒了一口氣。
“好!好啊!司齊這小子,終於要來杭州了!”他自言自語,拿著電報就興衝衝地往主編辦公室走,腳步輕快得像是年輕了十歲。
“老沈!海鹽回電了!你看看!”
祝紅生門也沒敲穩就推門進去。
沈湖根被嚇了一跳,扶了扶老花鏡,皺著眉頭拿起電報。他看得仔細,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電悉。即赴杭。”
看完,他眉頭隻是略有舒展,但沒有完全舒展開,“就這?”
沈湖根放下電報,抬眼瞅著祝紅生,“‘電悉’?‘即赴杭’?完了?這……這也太簡短了!這司齊,到底是什麼態度?他同意修改了?對咱們提的那些意見,他怎麼看?是心悅誠服還是憋著一肚子不情願?這電報上,可是一個字都沒提啊!”
沈湖根越說越覺得不踏實,“紅生啊,這年輕人,尤其是有點才氣的,往往心氣高,固執得很!他這‘即赴杭’,彆是心裡不服,跑來跟咱們當麵辯論的吧?到時候在編輯部吵起來,那成何體統?”
祝紅生一聽,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一半,但他還是傾向於往好處想:“老沈,你也太能琢磨了!人家電報費不便宜,一個字一毛多呢!能省則省嘛!‘即赴杭’三個字,意思還不夠明白嗎?人家願意來,就是最大的誠意!大老遠從海鹽跑到杭州,難不成是來遊西湖的?肯定是為了改稿子來的!願意來,就說明願意談,願意談,就有商量修改的餘地嘛!”
“哼,我看沒那麼簡單。”沈湖根搖搖頭,手指點著電報,“這小子,筆頭子那麼刁,心思能簡單了?你看他小說裡那股子拗勁兒……我看,穩妥起見,咱們再給他拍個電報!把修改的核心要求,比如結尾必須加‘光明的希望’這一點,再明確一下,問他是否同意!讓他有個明確答複,咱們也好提前有準備。”
“還拍電報?”祝紅生眼睛瞪大了,“老沈!這電報可不是隨便拍的!一個字一毛多,加急更貴!咱們上一封過去,人家這封回來,一來一回,好幾塊錢沒了!再拍一封?就為了問個‘你同不同意改結尾’?這……這成本也太高了!財務那邊又要念叨咱們編輯部開銷大了!”
一提錢,沈湖根也像是被戳中了軟肋,氣勢頓時矮了半截。他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歎了口氣:“唉!說的也是……這該死的電報費!真是……讓人說話都不能痛快說!”
他無奈地揮揮手,“算了算了!那就……等他來了再說吧!是騾子是馬,拉到西湖邊溜溜就知道了!紅生,他來了,你先跟他談!摸摸他的底!”
“行,包在我身上!”祝紅生乾脆應承下來,拿著那張簡短得讓人心懸的電報,退出了辦公室。
他心裡琢磨著:這司齊,到底是來個痛快修改的,還是個來“踢館”的倔驢?
看來,等這位“即赴杭”的年輕人到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啊。
……
小百花越劇團。
自從把那封藏著少女心事的信塞進郵筒,陶惠敏的心就像被那小小的綠色鐵皮箱子給吞掉了一塊。
頭一周,她排練時腳下生風,唱腔清亮,眼角眉梢都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路過傳達室,總要裝作不經意地瞟一眼信架。
同台的何賽飛拿胳膊肘碰碰她,打趣道:“慧敏,這兩天練功咋這麼帶勁?是不是海鹽那邊有信兒了?”
陶惠敏臉一紅,啐道:“瞎說什麼呢!”心裡卻像揣了隻小兔子,撲通撲通跳。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信架上的信來了又走,就是沒有那個熟悉的、來自海鹽的落款。
她心裡的那點熱氣,一點點冷了下去。
排練時,一個簡單的身段,她竟走了神,差點崴了腳。
休息時,她也常一個人坐在練功房的把杆旁,望著窗外發愣,手裡的水杯涼透了都忘了喝。
姐妹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慧敏,彆等了!我看那個司齊,就是個說話不算數的‘阿飛’!寫兩篇文章就了不起了?瞧把我們慧敏給愁的!”董柯娣心直口快,一邊幫她壓腿一邊憤憤不平。
“就是!男人都這樣,嘴上抹了蜜,轉頭就忘!咱們慧敏這麼好的姑娘,還愁找不到更好的?”何英也湊過來幫腔。
“說不定人家回了海鹽,早把西湖邊的事兒給忘了呢!”有人小聲嘀咕。
陶惠敏聽著姐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聲討”,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用力搖搖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執拗:“不會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想起西湖邊那個傍晚,司齊說起小說時眼裡閃爍的光,想起他遞過桂花糕時笨拙又真誠的樣子。
她自覺是了解他的,那個看似散漫的青年,骨子裡有種不一樣的東西,絕不是姐妹們口中那種輕浮的“負心漢”。
可她心裡的委屈和失落,卻像杭州梅雨季的潮氣,揮之不去。
為什麼沒有回信?
哪怕隻有隻言片語……
她哪裡知道,就在她獨自黯然神傷的時候,文化館的宿舍裡,司齊正抓耳撓腮,就著昏黃的燈光,給她寫一封長長的回信。
信裡,他不僅回應了她的牽掛,分享了《尋槍記》引發的風波,更重要的,是用一種強壓著興奮的語氣寫道:“……惠敏同誌,不日我或將赴杭改稿。屆時,西湖畔再見。”
這封承載著約定和期待的信,被他鄭重地貼上郵票,投進了郵筒。
然而,它隻是一封最普通的平信。
它或許在某個繁忙的轉運站,被粗心的分揀員塞錯了郵袋,踏上了南轅北轍的旅程;或許在顛簸的長途汽車上,從破損的郵包縫隙中滑落,靜臥於某段無名公路的塵土裡;又或許,它安然抵達了杭州,卻靜靜躺在劇團傳達室某個積滿灰塵的角落,被一份過期的《餘杭日報》默默覆蓋……一趟陰差陽錯的旅程,隔開了兩顆彼此靠近的心。
而此時的陶惠敏卻不知道司齊寫了信,隻是信沒有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