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兄長確實有這麼大的架子。
顧清澄一時間難以解釋,隻能繼續耐心追問。
孟嬤嬤倒也耐心:“濁水庭是浣衣局最下等的去處,專洗那些最見不得人的衣裳,比如嬪妃們的月信布,病人們的穢衣。”
“那為何建在這般偏僻處?”顧清澄望向門外泥濘的荒地。
“臟水總要往低處流。”孟嬤嬤輕描淡寫,“排到護城河最下遊,才不汙了宮裡的風水。”
顧清澄若有所思,若是最下遊,也難怪她昨夜乘著木盆隨波逐流至此。
“那來濁水庭當差,豈不是等同流放,您不想回去嗎?”
“回去伺候那些貴人?”孟嬤嬤白了她一眼,“如今各宮的衣裳穿一次就燒,老身在這兒反倒清靜。”
顧清澄暗自吃驚,她竟不知皇兄的後宮用度如此奢靡。
“說起這個,”孟嬤嬤慢悠悠添了一句,“姑娘的診金到底打算怎麼結?”
顧清澄揣著明白裝糊塗:“您在濁水庭,怎麼給人治病?”
麵對她的質疑,孟嬤嬤也不惱,不緊不慢地掀開了案上的一個油紙包:“你看,這宮裡嘛,總有人頭疼腦熱,有的有主子疼,有的靠自己。老身能治個小痛,漸漸地,就有了點規矩——小病百文,大病千文。”
“隻要寫上名字和診金,封進油紙包,趁著子時排汙順水漂來濁水庭就行。每月逢三,浣衣局的女官來巡視,再把我配的藥帶上去。”
說完,她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紙包,“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吃死人怎麼辦?”
孟嬤嬤細眉一挑:“你不信老身的醫術?”
顧清澄在心中冷哼一聲:這不就是三腳貓的把戲?診不明白病症,便說她是走火入魔。
孟嬤嬤繼續笑得像個神醫,無論顧清澄怎麼問,她都能四兩撥千斤,最後還是繞回那句:“診金,總是要結的。”
“我親自回去取。”顧清澄沒好氣道。
“姑娘不可。”孟嬤嬤笑眯眯攔住了她。
“為何?”
“你還沒好透,這治療一次隻能管個三日,沒治完怎麼放心讓姑娘走呢?”
“我三日之內取了診金再回來。”
“不可。”
“為何?”
“一是姑娘分幣未付,貿然走了我不放心,二是姑娘……可能還站不起來。”
話音未落,正努力站起來的顧清澄跌坐在了床上。
“這算什麼!”顧清澄開始黑臉。
“這算我救了姑娘的夢魘。”孟嬤嬤的臉上恢複了淡然,“若是不救,姑娘今日便永遠從夢魘裡醒不過來了。”
“我怎知是你救的,不是我自己睡醒的?”
“我說的管三日,是三日不發夢魘,姑娘大可停藥,三日後試試看。”
顧清澄實在是不願回想方才的夢,隻悶聲道:“那我現在沒有錢,我兄長也沒錢。”
話音未落,孟嬤嬤的目光忽然一頓,落在她懷中微微探出的一角香囊上。
“喲?宮裡的東西。”孟嬤嬤是個識貨的,伸手就要去拿,“這光澤,一看就是金線啊!”
“這個不行。”
顧清澄下意識攔住了她,
“怎麼不行?宮裡的貴人不要了,撿到便是緣分。”
“繡得七歪八斜,一看就是哪個沒學過針線的宮女練手做的破爛……”
“閉嘴。”
顧清澄聲音很輕,卻讓孟嬤嬤不由得住了口。
——這是她隱秘的心事。
那日皇兄說,殺了三皇子就許她回宮待嫁。
嫁誰?她沒問,也不必問。
北霖誰不知道,傾城公主是要配給那位明月般的步月公子的。
這香囊,原也是要贈予那人的。
十年來,她將全部心血傾注於輔佐皇兄,以七殺之名蟄伏多年,殺人、布局,她樣樣擅長,而一應女紅琴藝,則由貼身宮女琳琅頂替應付。
她隻會用劍,從不懂如何討人歡心。
七殺的身份予她天賦與冷銳,卻也斬斷了情感的途徑
唯有江步月不同。
在她暗無天日的歲月裡,唯有他見過她眼底未褪的少女柔光。
那時她天真地想,若她從此收刀歸鞘,做個真正的公主,那麼就從這枚香囊開始。
於是她熬了三個通宵,跟著琳琅學女紅,執劍的手第一次拈針,最終繡成這歪歪斜斜的針腳……像極了她彆扭至極的心事。
最後一次刺殺前,她將香囊呈給皇兄,求賜江步月。
可皇兄隻是掃了一眼,淡淡道:“讓琳琅再繡一個好看的。”
質子入贅,不配用金線。
昨日大火逃生,她以趙三娘的身份與江步月打了個照麵,他腰間的雙魚香囊針腳細密,她看得分明,正是琳琅的手筆。
而他的拉扯與試探遊刃有餘,溫潤之下,她也窺見了他精心養出的疏離與算計。
拙劣的香囊此時硌在掌心,原來入戲太深的,從來隻有她。
質子擅演,公主善藏。這皇城本就是戲台,誰不是戴著麵具狩獵?
少女可以為明月傾心,七殺卻該心如止水。
生死之外,皆是虛妄。
“拿去吧。”念及此,她忽然鬆手,那枚香囊無聲地落入孟嬤嬤掌心。
孟嬤嬤見狀接過,鄭重道:“治病救人也是生意,給了診金,老身斷不會加害於姑娘。”
“我什麼時候能起身?”顧清澄繼續拉扯。
“這個是另外的價錢。”孟嬤嬤的觀音麵吐出冰冷的話語。
“我付。”
“那得等我算一下,姑娘來的時候也沒說要治。”
“……”
“七日,一千文。”孟嬤嬤把玩著香囊,端詳道,“好東西,夠姑娘在我這住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