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杭州的第二個星期,她剛下班,等在公交車站下,收到秦湛予的短信。
【陸崢讓人把你東西寄來了。身份證、文件、還有兩箱行李。】
【放我這,有空記得來取。】
她盯著那兩條短信看了很久,不知道怎麼回複,最終把地址發給他,讓他寄過來。
那個月她發了工資。
她去銀行取錢,機器吐出卡的一瞬,屏幕亮起。
餘額多得不像她的。
她盯著那串數字,指尖在按鍵上停了許久。
風從玻璃門外灌進來,帶著冷氣,吹皺了打印的小票。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去吃火鍋。
自助小店,人不多。
她坐在角落,點了好多菜,還有啤酒。
湯底太辣,紅油浮著,冒著泡。
第一口下去,鼻尖發酸,眼眶一熱。
她以為是辣的緣故。
筷子在鍋裡攪著,熱氣一陣陣往上翻,蒸得她睫毛都濕了。
她低著頭吃。
偶爾抬頭,看到窗外一排路燈亮起,風把燈光吹得有些晃。
那一刻,她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悲哀——
像所有不該出現的溫情,都來得太遲。
火鍋越吃越辣,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她笑了一下,抬手擦了擦。
沒人注意她,沒人知道她為什麼哭。
賬單放在桌角,油跡滲進紙裡。
她掏出錢包,付了錢,走出門時風很大,吹得她腳步都不穩。
第二天,她去了銀行,把那些錢逐一轉回去,也把那張卡注銷。
櫃員問她原因,她說:“忘記密碼了。”
……
那是春天的事。
杭城的春天來得慢,二月末還在下雨,三月初才有幾場真正像樣的晴天。
顧朝暄那天剛從法院出來。
新的律所在錢塘江邊,主做刑辯,事務多、案子雜。
她穿著藏藍色風衣,手裡還攥著剛批下來的卷宗,腳步匆匆。
到了門口,陽光忽然照了進來,她下意識眯了下眼。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個子高,襯衫整潔,袖口卷得極乾淨。
她沒認出他。
隔著逆光,輪廓被切得很乾淨,像哪張雜誌上的人。她停了一秒,隻把卷宗往上挪了挪。
倒是他先喊了她的名字:“顧朝暄。”
那聲線從光裡落下來,帶著一點熟悉的弦。
她這才抬眼,慢了半拍地把青春期的一幀抽回來……17歲那年悉尼辯論決賽,終場鈴響,他們一起彎腰頷首。
已是多年不見了。
“……韓述?”她試探。
“是我。好久不見了啊。”他笑著說。
顧朝暄點了點頭。
他提議去喝杯咖啡,她沒拒絕。
兩人走去不遠處的一家店,臨街的玻璃被陽光照得發亮,咖啡香混著桂花糖漿的甜氣。她挑了靠窗的位置,韓述坐在她對麵,脫下外套,露出襯衫袖口那枚小小的銀扣。
久彆重逢,話題並不多。寒暄間,時間像被輕輕拉長。
他問她:“在杭州,還適應嗎?”
她笑了一下,說:“還好。城市乾淨,節奏快。”
“那挺好,”他說,“我這次是陪我女朋友來的,她想去西湖那邊拍照。想起你也在杭州,就順便過來看看。”
語氣溫和,禮貌得恰到好處。
她沒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裡,也沒必要問。
韓述這樣的人,從小生活在秩序和網絡構織的環境裡。
家族、關係、體製、校友,每一條線都能通向他想找的人。
服務員端來咖啡,杯壁薄,熱氣在光裡氤氳。她拿起勺子攪了兩下,白色的奶沫暈開一圈。
韓述笑了笑:“你變了。”
“嗯?”
“以前可不那麼安靜。”
“你來當幾天牛馬試試。”她翻白眼。
韓述哈哈笑。
他們都是生在紅旗下的人,出身好,根骨正,從小被教著怎麼站、怎麼說、怎麼走路。少年時便被安排在最筆直的軌道上,連未來都被規劃得體麵而明亮。
誰能想到,一朝潮落,顧朝暄已經不配跟他們站在一起。
韓述說,在去年春節前,陸崢和秦湛予都去了“國防與領導力培訓”。
顧朝暄聽了笑笑,不意外,這是屬於每個高乾子弟計劃中的一環。
說不清的感覺,祝他們前程似錦之餘,也希望自己越來越好。
他本來也在名單裡,卻因為要陪女朋友出國交流,放棄了機會。
韓述說這話時,神情輕鬆。
他從不會自我犧牲,隻是無論走哪條路,他都會混得很好,高人一等。
傍晚他們一起吃了個飯,他把女朋友介紹過來,是個清瘦乾淨的姑娘,眼神明亮。
席間年輕人互相調笑,氣氛鬆快。
各自道彆時,三人都說了句“保重”。
……
第二天清晨,律所的接待電話響了。
前台轉來案卷:菜市場持刀傷人致死案。被告周素芬,四十六歲,守寡,育有一女十五歲,擺攤賣菜;被害者為城管隊協管員,三十二歲。
案情簡述:整治行動中雙方發生衝突,被告持菜刀揮砍,致對方頸部深切口失血性休克死亡。
檢方擬以故意殺人罪(情節惡劣)起訴,量刑建議趨重。
家屬請不起律師,法律援助指派到了她所在的所。
卷宗發到她手裡時,窗外正落著細雨,紙頁邊緣沾了潮。
她看完一遍,又從頭翻起。
她去案發的市場。
這是杭州常見的老式菜市,低簷,水跡,塑料盆裡青菜帶著泥。
老板們見外人來,神色謹慎。
她沒有急著問案子,隻在攤位邊買了兩把蔥,把零錢塞進收銀盒,才慢慢打聽。
有人說,周素芬在這裡賣了六年菜。
丈夫早走,女兒念書,攤位是借來的,執照辦不下來,常被攆。
她去了周家的出租屋。
單間,牆皮起殼,窗台擺著牙刷和學生課本。十五歲的姑娘在角落裡給她鞠了個躬,聲音很小:“姐姐好。”
顧朝暄點頭,問她那天在不在。
姑娘搖頭,眼睛紅了一圈:“我在學校。”
桌上有一個電子秤,秤盤邊緣缺了一角。她伸手摸了一下,鋒口很利。
“這是之前被踢壞的嗎?”
姑娘點頭:“上個月的。她那天一直在說‘秤貴,買不起’。”
回到所裡,她把卷宗攤開。
第一件事,是把“故意”拆開。
筆錄裡寫:執法方查處占道經營,被告拒不配合,言語激烈,情緒失控,持刀捅刺。
她對“拒不配合”四個字停了很久。
拒不配合是什麼?是過度執法中的情緒反應,還是構成暴力抗法的前奏?
她調取了附近商戶的店內監控。畫麵抖,角度偏,可足夠看清動作:
三名協管圍住攤位,翻筐、踢秤,周素芬伸手去搶秤,腳下打滑,手肘磕在邊角,整個人跪了一下。
有人上前扯她胳膊,她反手一擋,另一隻手去抓案板邊的菜刀。
是抓,是握住?畫麵太快,分不清。
第二件事,是找到“刀”的來路與去向。
案發刀具來源為攤位常備菜刀,非預備;被告揮刀的軌跡是橫向掃擊,並非直刺頸動脈的致命路線。
這是法醫鑒定裡的一個小句子,被很多人忽略。
她把這個句子抄在便簽上,貼到案卷封皮。
第三件事,是證明她當時的“人”。
不是傳說中的“暴力小販”,而是一個被風險和不安長期齧咬的母親。
她聯係精神科做了簡易評估,醫生在報告裡寫:“有長期慢性焦慮史,案發前一周因攤位被沒收、生活來源受威脅,呈現顯著急性應激,判斷力與衝動控製能力短時下降。”
她知道,這一句話能把“殺意”從冷冰降到人間體溫。
她去見公訴人。
對方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檢察官,眼鏡後麵是標準的職業眼神。
“你這是往防衛過當方向去?”對方問。
“我在往‘非預謀,事發突然,主觀惡性小’去。”
“傷口在頸部。”
“橫向掃擊,不是直刺。她甚至不知道那裡是要害。”
“但她拿的是刀。”
“她也拿過蔥。”她說。
對方盯了她兩秒,笑了一下:“你這個比喻,挺會講故事。”
“不是故事。”顧朝暄把監控裡那幾幀打印出來,遞過去,“是事實的次序。她先被圍堵,再被扯拽,秤被踢,手肘磕傷,然後才去抓刀。你要她怎麼證明自己隻想嚇走人,而不是殺人?她沒有漂亮的詞彙,她隻有一個瞬間。”
沉默。
年輕檢察官把紙疊好:“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但量刑建議暫不變。”
她點頭,站起身,鞠了一下。
她知道,真正的法庭在法庭外:在冷氣太足的走廊,在雜亂潮濕的市場,在一張張筆錄和一個個時間戳之間。
她回到市場,挨家挨戶找人。
開庭那天下著小雨。
法院的台階濕滑,雨水在石縫裡積著淺淺一層。
旁聽席坐了不少人,市場那邊來的,執法隊這邊也來了人。
公訴人陳述簡單而有力:公共管理秩序不容挑戰,被告暴力抗法,手段殘忍,後果嚴重。
輪到她。
她站起來。
“各位審判員,我先不談法條。我想先請在座每一位,想象一下:在一個潮濕的清晨,你蹲在地上揀回撒出去的菜,你的秤被踢進了汙水,你的手肘磕在木箱的鋒口上,你聽見有人說‘快點快點、彆擋路’,你要把今天的飯錢從這一筐菜裡掰出來。你緊張,你害怕,你慌亂,你的孩子還在學校等著你交學費。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又上來扯你的手。”
她停了停,看向審判席。
“被告拿起的是她案板上的刀。沒有提前準備,沒有尋找要害,沒有追擊。動作是橫向掃擊,沒有精確刺入。她在恐懼中做出一個粗糙的動作,這個動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但她不是一個謀殺者。”
她展示了監控,展示了法醫的線條圖,展示了精神評估。
“我們不逃避死亡的重量。人死了,再多話都輕。但我們也不該把所有的複雜,折疊成一個字:‘故意’。我們得把所有的細節、所有的前因後果,一起放上去。”
坐在被告席的女人一直低著頭,雙手交疊,手背上有一道舊傷。
旁聽席裡,有人小聲啜泣。
下午質證環節,她問一名協管員:“你們那天佩戴執法記錄儀了嗎?”
對方沉默,隨後說:“壞了。”
“執法公示做了嗎?有沒有出示書麵通知?”
“口頭告知了。”
“你在筆錄裡寫‘對方多次辱罵’,我調取了音頻,聽到的詞是‘彆踢了’、‘慢點’和‘彆碰我秤’。請問你理解的‘辱罵’是這三個詞嗎?”
對方紅了臉:“……當時情況很亂。”
她點頭:“是很亂。正因為亂,所以我們更需要程序。程序是每個人的秤,不隻是攤販的秤。”
最後陳述,她隻說了一段。
“各位審判員,她是要為這個結果負責的。生命無可替代,悔恨無以贖回。她認罪,願意承擔賠償,請求從輕。她的女兒十五歲——我不想用孩子去換取同情。我隻是請求:在判決書上,留下她作為一個‘人’的樣子。她不是標簽。她是名字,是母親,是每天在濕滑的地上擺攤的人。”
她說完,鞠了一躬。
她想起之前的顧朝暄,那時她站在燈底下,青春鋒芒畢露;如今她站在燈的陰影裡,學會把鋒芒收進鞘裡,隻留下刃口的方向。
判決結果出來那天,雨停了,夏天快到了。
法院宣判:罪名調整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考慮被告人係初犯、偶犯,事發有激烈挑釁和程序瑕疵因素,主觀惡性相對較小,且案發後自動投案,如實供述,依法從輕;同時考慮後果嚴重,依法從重,最終判處無期徒刑。
法槌落下時,她聽見被告席那邊傳來一聲“謝謝”。
庭外的走廊很長,窗邊有光照進來。
十五歲的女孩站在牆角,怯生生地伸過來一個保溫杯:“姐姐,你喝水。”
杯蓋擰得很緊,她花了點力氣才擰開。水是溫的,泛著一點點紅棗的甜。
“謝謝你。”女孩又說了一遍。
顧朝暄摸了摸她的頭發,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