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久了的人,總要在某個瞬間被情緒反噬。
近處看,她的狼狽不遮不掩。
眼角的紅,唇邊的白,呼吸細碎。
那種在人前勉力支撐過後的安靜,讓她整個人像被風吹得發亮的玻璃。
秦湛予心口有那麼一瞬的不穩。
他甚至忘了移開視線。
等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盯她太久,
於是略微彆開頭。
有點彆扭,不知道何出此言,他說:“顧朝暄,這是你道歉的樣子嗎?”
顧朝暄怔了幾秒。反應過來時,她才發現自己離他那麼近……近到能看見他眼底那一點不該存在的溫度。
她猛地往後一退,帶著防備:“你想怎麼樣?”
總不要她跪下來磕頭認錯吧?
秦湛予沒答,反倒換了個話題:“會做飯嗎?”
顧朝暄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
他慢條斯理地掐滅煙,抬眸看她,神色淡得像剛才那一幕從未發生過:“我問你,會做飯嗎?”
她當然不會。
從小到大,她的生活被照顧得太好,廚房是個陌生的地方。
可秦湛予此刻的眼神淡淡的,帶著幾分看穿、一點挑釁。
那種神情讓人本能想要逞強。
於是她抿了抿唇,聲音虛張聲勢:“會……會啊。”
秦湛予盯著她幾秒,唇角輕輕一扯。
“那今天午飯,”他說,“就交給你負責。”
顧朝暄:“……”
她懷疑他在報複自己。
前麵要用煙嗆死她是,現在要她做飯也是。
小氣鬼的死冰塊。
話說在她內心瘋狂吐槽時,秦湛予已經轉身,走到客廳,從容坐下,打開電腦,連頭都沒回。
廚房的燈亮著。
顧朝暄站在門口,拎著圍裙,半天沒動。
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卻都像陌生的道具。
她返回客廳,把他丟在桌上的蔬菜水果提到廚房。
地上的蘋果不管了,誰弄掉的誰撿。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菜刀。
結果第一刀下去,蔥就飛到了地上。
“嘶……”她彎腰去撿,頭發滑下來,落在臉邊。
又被油煙嗆了一下,眼淚差點掉出來。
鍋裡“嗞啦”一聲,油濺出來,她下意識往後躲。
又怕浪費時間,趕緊伸手去攪。
秦湛予坐在客廳,鍵盤敲了幾下,停住。
廚房那邊亂糟糟的,菜刀的聲、鍋鏟的聲,混著偶爾的悶咳。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輕敲著桌麵,神情不動。
直到那陣忙亂聲持續了十幾分鐘,他終於抬眼看過去。
廚房門半掩著,縫隙裡透出一縷熱氣。
顧朝暄背對著他,係著圍裙,頭發亂了一縷搭在頸側。
她皺著眉,正試圖把鍋裡的菜翻勻,動作笨拙,卻認真。
火光在她側臉上一明一暗。
那一刻,她不再像這幾天那樣,遊離於生氣之外。
整個人仿佛被煙火氣重新擁入塵世。
他看著,呼吸鬆了一寸。
最後他起身,走過去,靠在門框邊。
她沒注意到他,仍低著頭在炒。
鍋鏟的柄太燙,她被燙到,哎了一聲,皺著眉甩手。
秦湛予看著,唇角又微微一彎。
這一回,是發自本能的笑意。
挺好的。
至少眼前的人,終於不是那個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心中暗嘖了一聲,心想怎麼有這麼笨的人,火不會關小一點。
油花濺在鍋沿,她慌得往後躲,手忙腳亂,連鏟子都拿反。
秦湛予伸手關了火,“讓開。”
顧朝暄怔了怔,下意識退到一旁。
他接過鍋鏟,調好火候,順手把濺出的油擦乾淨。
“去,把碗拿過來。”
“哦。”她連忙照做。
廚房狹窄,鍋碗碰撞出細碎的聲響。
油香一點點浮起來,混著蒸汽和冬天殘留的冷氣。
他其實不常下廚。
從前,早飯是樓下的,晚飯多半在外。
廚房隻是擺設,鍋碗整齊,幾乎沒有油煙。
可最近不同了。
自從她來了,那間廚房就不再是空的。
他學著煮粥,學著掌握火候,也學著把一碗熱湯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他動作不急不緩,刀落在砧板上,發出均勻的聲響。
蔥花細碎地散開,油在鍋裡爆出一點聲。
空氣裡漸漸有了熱度,蒸汽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低頭翻炒,火光映在他的側臉上。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飯這件事,已經持續了好幾天。
人生二十多年,竟是這段時間……是他下廚最多的時候。
他不知這意味著什麼,也不打算細想。
“鹽。”
她“哦”了一聲,去拿。
他接過時,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指節。
那一瞬間,連灶火都輕輕晃了。
他垂眼,語氣平淡得近乎刻意:“火,下次彆開那麼大。”
……
做好飯菜,他喊她:“顧朝暄。”
“昂?”
“你能喝桑葚酒嗎?”
“可以。”
秦湛予“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他走到櫥櫃前,從最上層拿下一瓶深紫色玻璃瓶。那瓶桑葚酒是朋友從南邊帶回來的,自釀的,封口用細麻繩纏了幾道,顏色深得發亮。
他解線、拔塞,軟木發出輕輕一聲。酒香緩緩散開,帶著果氣與微甜的酸。
顧朝暄坐在餐桌前,看著他動作,覺得這畫麵有點不真實。
廚房的燈是暖黃色的,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細長。
這幾天,她見過他抽煙、冷著臉、淡漠地說話,卻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安靜,專注,甚至有點溫柔。
“你在看什麼?”他忽然抬頭,聲音淡淡。
顧朝暄被逮個正著,咳了一聲:“沒什麼,我隻是……有點餓了。”
秦湛予不疑有她:“那就吃。”
他把菜端上桌,又拿了兩個玻璃杯。桑葚酒緩緩倒下,液體沿著杯壁滑落,沉進底色,如同夜色被溶進了水裡。
兩人麵對麵坐著。
顧朝暄抿了一口,酒味淡淡的,卻在喉嚨裡泛起一陣熱。
電視開著,屏幕裡是一部老動畫影片——《歲月的童話》。
顧朝暄歪頭看了幾秒,笑了一下:“你也看這種?”
“隨手點的。”他淡淡道。
顧朝暄哦了一聲,心思不在電影上,沒認真看。
桑葚的甜氣順著喉嚨下去,帶出一點酸澀。
後麵,秦湛予開口:“顧朝暄,難過就喝酒,累了就睡覺。彆老想著那些沒結果的事。”
她對他笑笑。
……
桑葚酒確實好喝。
甜得恰到好處,入口柔順,不烈,卻藏著後勁。
顧朝暄起初喝得拘謹,淺淺一口,後來一杯接一杯。
臉上慢慢有了血色,眼神也開始變得迷離。
秦湛予沒攔,隻靜靜看著她。
那酒氣從杯壁蒸上來,像一層薄霧,把她的神情都柔化了。
“秦湛予,”她忽然叫他名字。
聲音軟軟的,帶著笑意,“你脾氣真差。”
他挑了下眉,“是嗎。”
“嗯。”她點頭,語氣篤定,“差得很。”
聞言他扯唇,笑意不達眼底。
電視的光一幀幀閃爍,落在他臉上,把原本清冷的輪廓暈開了。
那雙眼本該是理智、分寸、冷意俱全的,可不知是酒氣還是什麼,讓那裡麵的光忽明忽暗,仿若一片被雨打濕的夜。
他掀眸看她。
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甚至不確定自己在看什麼——
隻是那一刻,他看得太久。
久到顧朝暄被那目光看得發怵。
“你彆那樣看我。”她說,語氣帶著點防備。
他微微一頓,目光這才移開。
她模糊地指了指他,眼神有點飄,“你每次一安靜看我,那眼神就像……像要看透,又不屑於真的去懂。那樣讓我很不舒服。”
秦湛予沉默了幾秒,垂下眼,拿起酒杯,指尖在杯壁上摩挲了一下。
“那你誤會了。”
語調聽不出真假,也聽不出情緒的方向。
他抿了一口酒,不再看她。
……
顧朝暄走了,她走之前秦湛予還躺在沙發上,她把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項鏈留給他,算作抵押。
她沒有回巴黎,也沒有留北京。
法國的法學院學製是三年,她波士頓的學分能抵一部分,算起來,勉強也能拿到一個本科證書。
那天晚上,她在一家網吧坐了很久。
機器舊,屏幕有一層細細的灰。她開了VPN,連上那邊的服務器,登進學校的係統,手指在觸控板上停了片刻,才一點一點敲字。
教授回複得很快。
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禮貌,末尾附上了“takeCare,NOelle.”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笑了笑。
電腦屏幕的亮光映在她的臉上,網吧的煙味和咖啡味混雜在一起,空氣乾澀。
旁邊的人在玩遊戲,耳機音量開得太大,槍聲一陣陣地炸開。
她關閉電腦,抬頭看了一眼窗外。
天已經微亮,街對麵的早餐攤升起薄薄的白霧。
她身上隻有秦湛予給的那筆現金。
回巴黎?她想過,但她現在應該出不了鏡。這個問題她也不想了。
繼續讀書?似乎太奢侈。
所以她決定去杭州。
那是個距離合適的地方,足夠遠,又不算太陌生。
她在網頁上搜了很久,找到一家法律谘詢公司正在招聘助理,待遇一般,但管住。
在去之前她去補辦了身份證。一星期之後拿到身份證就去了杭州。
在此期間,陸崢沒有再來找她,原因她沒想。
十幾年的情誼說斷不斷,可人在現實麵前,從來不靠情意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