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少年、青年,幾乎整整半生。
他記得他們並肩走過的操場,記得她初次上辯台時聲音的顫抖,記得她在夜裡披著外套寫判例時的燈光。
那些碎片在他腦海裡一幕幕閃過,像風卷落的舊時光,明亮又無可挽回。
……
那一年,顧朝暄以三條罪名被判了十年。
宣判那天,杭州市中級法院的大理石地麵被晨光照得一片白亮,連空氣都顯得刺眼。
她站在被告席上,身上的囚服平整到沒有一點褶皺,頭發被束成一根乾淨的馬尾。
審判長念著判決書時,她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前方那麵國徽,像看著某種無可逆的命運。
旁聽席上,謝老爺子坐在最前排。
那天他穿了一件深色中山裝,胸口的扣子一顆都沒解,指節卻在膝蓋上抖得厲害。
陸崢坐在他身側,臉色比她還冷,薄唇抿成一條線,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
判決書念完,槌聲落下。
顧朝暄低頭,雙手合在身前,輕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沒有回頭。
後來,刑期從十年改成了四年。
這消息是獄方轉達的,她聽完隻是“嗯”了一聲,神情淡淡。
至於是誰在背後動了手,她沒有再想。
也許是謝老爺子最後一搏,也許是陸崢費儘心思打通的關係,又或許兩人都有份。
她沒有去追究。
在她看來,那三條罪名中,所謂的“協助犯罪”“資金流向異常”,不過是莫須有;清就清了吧。
但“故意傷害”這一條,她認。
她確實動了手,確實打出了那一記徹底改變一生的反擊。
那一瞬間,她沒有後悔,如今也不想辯解。
自那以後,所有的探訪,她都拒見。
有好多人。她都不知道她值得被那麼多人惦念。
每次女警拿著會見申請走到門口,她隻會輕聲說一句:“我不見。”
語氣溫和,沒有起伏。
紙杯裡泡著的茶早已涼透,漂著幾片褐色的葉屑,窗外是成排的鐵欄影子,被夕陽拖得細長。
……
前半生的故事合上的那一刻,笑聲如同一陣涼風,把台上的燈吹得東倒西歪。
從此,顧朝暄儘量避開一切需要被注視的場合。
她學會把自己折疊:從張揚的羽毛,一片一片收回去,塞進袖口;從街心廣場上響動的旋轉木馬,退成窗邊一盆不開花的綠植。
許多在年歲尾聲回望的人,總愛把曾經講成能擺在客廳裡的擺設:裂開的青瓷碗,拿金粉細細繕好,裂縫因此成了花紋;或者舊校服上撕開的小口子,被他們稱作“勳章”。
大多數人確實有這樣的手藝。
把疼痛練成講述的技巧,把狼狽修辭成美談,隔著一層玻璃指認那時的自己,笑得很溫柔。
但顧朝暄不行。
她撞得太實在,瓷碗連底都崩掉,剩下鋒利的碎片裝在口袋裡,走路會紮到手。
她的前半生不是一件可供展示的修複品,更像一條拉了太久才撤下的警戒線,褪了色,還掛在心裡某個轉角。
……
那夢太長了,以至於顧朝暄第二天上班遲到了。
幸而老板娘是個嘴快心軟的人,隻在收銀台後麵“嘖”了一聲,抄了抄本子就把晚來的那二十分鐘記在了她自己的名下:“顧昭昭,下次遲到,就要扣你工資了啊。”
嘴上凶,轉頭卻把後廚剩下的排骨湯遞給她,“趕緊趁熱吃吧,看你瘦的。”
顧朝暄道謝,低頭吃完,係上圍裙去洗菜。
切配的小姑娘笑她:“昭昭姐你今天遲到,是不是做夢談戀愛了?”
“是啊,做了個被鬼纏身的夢,沒聽到鬨鐘響。”
“那得是什麼厲鬼啊?還能讓咱昭昭姐睡過點?”
她想了想,問她:“哪種鬼比較晦氣?”
小姑娘遲疑說:“攝青鬼?”
鬼法力最高者,會吸人靈氣,令人短壽,壞事做多了才能碰上,可不嘛。
顧朝暄笑了下,“那應該就是了。”
……
忙碌而充實的一天過去了。
顧朝暄跟同事一起去看了場電影。
是一部關於青春逝去的影片。銀幕上閃過騎車穿城的少年、告彆時擁抱的女孩、還未學會說再見的人。
走出影院時,夜風正好。
同事提議去吃燒烤,她笑著擺手:“不去了,明天還上早班。”
人群在街角散開,霓虹燈把每張臉都照得溫柔又曖昧。
她一個人順著街邊走到公交站,腳下的影子被風吹得細碎。
等車的時間不長。
她上了車,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退色的商場廣告牌,和偶爾路過的電動車尾燈。
她取下發圈,頭發在肩頭鬆散開。
耳機裡播放的是舊時常聽的英語聽力,她的目光停在窗外,一邊聽,一邊下意識地跟讀。
&neWill&nOSteverything…&ne&ne.”
聲音輕柔,幾乎隻在唇間。
公交車沿著江渚大道緩緩駛過,燈光從車窗一格一格地掠過她的臉。
她的表情安靜,像一幅被歲月衝淡的畫。
沒有人注意到,車窗外同方向緩緩行駛著一輛黑色轎車。
隔著夜色與玻璃,裡麵的人看不清表情,隻能看見她側臉在流光中一明一暗。
那輛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直到紅燈亮起,公交車在路口緩緩停下。
她還在聽,沒察覺那道目光在寂靜的夜裡,停留了很久。
……
四月初,北京的風已經變得溫軟。
從南城一路往北,玉蘭花謝了,槐花開得正好。空氣裡是潮潤的香氣,連長安街的石板都被暮色染出一層微光。
陸崢的航班在傍晚五點落地。
下飛機時天還亮,他接了個電話。
身邊的秘書幫他接過外套,問他要不要先回家。
他說去建國飯店。
今夜有飯局,是母親曲映真安排的。
說是飯局,其實是相親。
女方出身檢察係統,父親曾任省檢院副檢察長,如今在中央政法單位任顧問。
陸崢與那位長輩同席過幾次會,算是舊識。既然有往來,便不能失了禮數。
阮心悠看到陸崢的時候,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北京四月的傍晚,天色微藍,落日的餘暉正從他肩頭斜斜落下。
桌上擺著一杯茶,還冒著熱氣。
他穿著一身深灰西裝,領口沒有打領帶,襯衫的第一顆扣子鬆開,姿態從容又疏冷。
手邊攤著一份《法治日報》,那樣的報紙,除了體製內的人,大概很少有人願意細讀。
從阮心悠的角度看過去,正好是他的側臉,輪廓硬朗,眉骨分明,整個人靜得近乎冷峻。
那種沉穩的氣場,並不咄咄逼人,隻讓人心頭莫名發緊。
原來一個人光是坐在那裡,就能讓空氣生出分寸。
阮心悠吸了口氣,才走過去,輕聲開口:“陸主任,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陸崢放下報紙,抬眼的瞬間,那雙眼睛如同經年沉水的黑曜石,平靜又銳利。
“沒關係,”他說,“坐吧。”
她在他對麵落座,掌心微微出汗,掩飾似的撫了撫膝上的包。
服務員上茶。茶蓋被掀開的那一刻,蒸汽氤氳在兩人之間,散出一股淡淡的龍井香。
阮心悠不知道該先說什麼,隻能順著視線落在桌上那份報紙的副刊上。
那一版是關於《法治與人文》的專欄,印著一行詩句。
她輕聲念出來:“‘即使在黑暗的河底,也要讓正義有一點微光。’”
陸崢聞言,指尖輕叩了一下茶杯,抬眸望她。
“喜歡這句?”
“嗯。”她點頭,笑得有些局促,“我在政法大學讀書時,寫過論文引用它。”
陸崢微挑眉:“阮檢提過,你在經濟檢察處負責的那幾起案子,做得很乾淨。”
他的話語像是隨意的寒暄,卻讓阮心悠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沒想到,他會提前了解她的履曆。
她端起茶杯,掩著那一點慌亂:“那都是分內之事,不值一提。”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分內之事’做乾淨。”
陸崢淡淡地接了一句。
桌上又是一陣短暫的靜默。
他重新拿起茶杯,手指修長,指節微微彎著,動作不疾不徐。燈光從他指骨的縫隙裡滑過,反射出一層溫潤的光。
“曲女士說你很好。”
阮心悠怔了怔,輕聲道:“阿姨過譽了。”
陸崢沒有回應,隻抬眼看著窗外。
晚霞被風吹散,天邊一線金光。
他忽然開口,語氣淡得幾乎讓人分不清是自言還是告誡——
“我這類人,沒那麼好。”
阮心悠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直到他再次轉回視線,重新露出那種得體的疏離。
“吃飯吧。”